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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莎翁致敬(十二)

时间:2014-06-03 01:33来源:辉坛-原创文学网 作者:蚀心者 点击: 次 -[收藏本文]


芳草萋萋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
  雨打梨花深闭门 

  我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房间,这应该是个客房,连着晒台,米色系的窗帘、床上用品,就连靠垫也是米色的,很是雅致。
  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书,床上放着一些布艺小玩具,窗台上到处摆放着小小的绿色盆栽,煞是好看。
  整个房间一尘不染,既干净又温馨。
  晒台上,阳光沐浴下,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带有阳光的清香,在风中飘荡。
  这其中,应该有妙因的功劳。
  我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整理着手边的一堆书,嘴边带着浅浅的微笑。
  突然间,她察觉到我的注视,看向我:“林汐,觉得怎样?”
  我看着她,定了定神,才回答:“当然好了,谁不知道秦子默律师的女朋友一直是个贤妻良母呢。”
  心中轻轻地,有一阵微风吹过。

  半晌,妙因坐到我身边:“林汐,你和唐教授,到底怎么样啊?”
  我装糊涂地,想一带而过:“什么怎么样?”
  她打我一下:“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副很八卦的表情,“你们初中高中同学,大学还是校友呢,那么多年下来,再加上唐教授那么厉害,又为了你大老远从美国跑回来,”她一副极其极其遗憾和和怒我不争的表情,“你怎么老是这样,一副温吞吞的样子呢?”
  接着,以神秘兮兮的口吻说:“你可得把他抓牢一点,我听说,他身后可有一拖拉库的女老师对他虎视眈眈的,就等着你下台一鞠躬呢。”又一副当我知己交心般的口吻,“可别怪我事先不提醒你!”
  我立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我好感动啊,5555555……”
  说着,把脸在她身上乱蹭。
  她忙跳开:“喂,这件毛衣很贵的,我才穿上,好歹等我穿一阵子,你再糟蹋吧。”
  我叹口气,到底感情深浅要靠时间来雕琢。
  想我就是把鼻涕擦在沙沙的新衣服上,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顶多揍我一顿。
  妙因,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停了半天,我又看看她:“那你呢,你和……”
  心头,还是有一丝丝微风掠过。
  她一副若有所思,略带忧郁的样子。
  她不回答我。
  片刻之后,她看着我,轻轻地:“林汐,你尝过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仍然漫漫等待的滋味吗?”
  我的心蓦然一紧。
  我看向她,她也正在看向我。
  第一次,她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专注,惆怅,哀伤,还有……
  淡淡的,试探。

  突然间,门开了,秦子默进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径直看向我。
  我低头,再低头。
  妙因笑着站起来:“你怎么进来了?”
  他转过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菜已经送到了。”
  原来,他们叫了一桌饭菜。
  还是那个饭店,观澜阁的饭菜。
  大家坐下。
  我仍然低头。

  大家开始吃饭。
  我终于抬头,举筷。
  桌上的菜中,仍然有盐锔虾,有栗子鸡,有蚂蚁上树,有鲜蘑菜心,还有……朝鲜凉菜。
  我眼中微湿。
  妙因发现了:“林汐,怎么不吃,菜不合胃口吗?”
  我勉强一笑:“不是……”
  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现在可能还不饿。”说着,微笑着,夹了一筷凉菜到我碗中。
  他也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想当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紧张兮兮在那儿排队就取笑我们。
  然后,就陪我们站着,聊聊天,消磨时间。
  只是后来,他就不再出现了。
  妙因照例暧昧地冲我笑。
  大家吃饭。
  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只是招呼了大家几声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
  几乎整个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劝大家多吃点,再多吃点。
  詹姆斯还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着我。
  仿佛我是一个多么值得研究的珍稀动物一般,几乎忘了吃饭。
  我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针灸次数从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务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让你以后看到我不仅绕道走,而且求神拜佛从此不要再看见我。
  他可能真的被我吓坏了,连忙缩头,低眉敛目,嘴里不知道在嘟嘟囔囔着什么。
  到底是兄弟连心,雷尼尔发现了,他奇怪地看看我们俩:“你们,认识?”
  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
  经过快一年的磨练,他的筷子功明显进步匪浅。
  我飞快接口:“不认识。”绝对不认识,认识他就是飞来横祸。
  说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有些委屈,又迫于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说:“不、认识……”
  死洋鬼子,还会玩我们中国人独创的文字游戏了!
  好在大家没有在意,这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

  吃完饭,从餐厅又移坐客厅。
  四个男人在那闲闲喝茶,聊天。
  妙因忙着收拾,我在一旁帮忙。
  其实,以我从小到大一向远庖厨的光荣历史,也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因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厅和厨房之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整理好了。
  对于这样安宁的生活,她应该觉得很幸福吧。
  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一切忙妥当之后,妙因切好了餐后水果,我们一起端了过去。
  我们又坐在那个宽大的布艺沙发上。
  我们坐着,间或聊着天。
  我终于打量了一下秦子默,这个房子的男主人。
  他今天穿的是休闲的棕色套头毛衣,和深灰色休闲裤,很居家的感觉,看上去清爽而温润。
  而且,比起当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优雅。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唔,可能茶水太烫了,眼前一阵湿气。

  很快,我就发现,今天的秦子默有点反常。
  他很少说话,几乎不说话。
  他偶尔,也会淡淡回应其他人的闲谈,也会和着大家的话声微笑。
  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有点心不在焉。
  而且,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虽然稍显淡漠,但有礼有节的秦律师。
  因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对詹姆斯光怪陆离的好奇发问完全置若罔闻。
  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来了。
  因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胶在他脸上一样,连相对敦厚的雷尼尔都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妙因,更是一言不发地,默默注视着他。
  只有唐少麟,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轻松自若地,微笑地闲聊着。
  我仍旧,又低下头去。
  一时寂静。

  突然,震天响的手机铃声,这次,是那个洋鬼子詹姆斯的。
  他对着电话叽里哇啦说了一通洋文,不一会儿,挂断了,然后,对着秦子默说:“Richard,Peter问,上次那个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还有没有?他还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谈谈――”
  秦子默只是略略思忖,便指着离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意兴阑珊地:“在我的钱夹里,可能会有,你自己找找看。”
  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斯兴冲冲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个钱夹。
  我猛然间一阵晕眩。
  那个黑色钱夹,我太太太熟悉了。
  他过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礼物。
  算不得贵重,甚至,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也几乎没有什么款型可言。
  那是当年的我,下课后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东挑西选之后,买下来送给他的。
  钱夹右下方还印着一个浅棕色的小狼头。
  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但几乎是同时,我直觉不妙,非常不妙。
  但凡沾上这个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点边,都会出事。
  他实在是比大富翁里的大衰神,还要衰得多得多。

  果然,他东翻西翻了一会儿,似乎无所收获,但是,他仍不死心,将钱夹又翻来覆去找了找,还不甘心地抖了抖。
  一张小小的照片轻轻地,滑了出来。
  我又是一阵晕眩。
  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脸色略略苍白。
  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仿佛燃烧着一簇火焰。
  灼热,而决绝。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地,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来。
  有人比他更快。
  詹姆斯把那张照片拣了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终于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转过头来,对我说:“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么鬼?”他指指脸色苍白的秦子默,然后,把照片伸到我的面前,“明明是你,为什么,你,不承认,你是他的chinese doll?”
  他用下巴点点出奇镇定,一言不发的秦子默。
  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
  我当年的照片。
  我当年的那张,笑得傻乎乎的照片。
  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但是,我仍然,下意识地,转过头,一个一个看过去。
  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静默然的脸。
  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脸。
  我看到了雷尼尔十分惊诧的脸。
  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异常的脸。
  最后,我看到了,妙因的,苍白的那张脸。
  她的唇,在微微颤动。

  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来,朝妙因走了过去。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然而清晰:“对不起,妙因,”他看着她,缓缓地,“能不能,单独跟你……”
  但是,妙因恍若未闻。
  她慢慢地,有些摇晃地,向詹姆斯走过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拿过那张照片,看着,一直看着……
  她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
  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秦子默。
  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伤楚,还有着一丝丝,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
  “怪不得,怪不得……”过了一会儿,她苦涩的声音轻轻响起,“怪不得,你从来都不快乐,怪不得,你永远跟我保持距离,礼貌得近乎疏远,怪不得,你那阵子总是去学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怪不得,她会跟……那么像,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我爸爸会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
  她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原来,自始至终,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替代品,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没想到,我自以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头来,依然只是执着而愚蠢的一场虚空。”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是错的,错得离谱,错得可笑……”
  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
  紧接着,她头也不回,转身向外拉开房门,飞奔而去。
  

  天若有情

    凝眸处
  从今更数
  几段新愁

  众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阖上的房门。
  须臾,唐少麟最先回过神来。
  他立刻起身来,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静地:“快点,快点去追,这样她会出事的――”
  几乎是在同时,秦子默即刻反应过来,他一言不发,外套也没穿,迅速地追了出去。
  唐少麟走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轻轻地,牵起我的手。
  接着,他回头,对那个半天没说话的闯祸的詹姆斯,还有仍然状况外的雷尼尔交代了一声:“你们就在这儿等,有事我打电话找你们。”
  他几乎是半拉着已经有些发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
  在电梯里,他的脸色沉寂。
  他不看我,他也不说话。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盯着他。
  他还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别处。
  半晌,电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抬头看我,轻轻唤了一句:“林汐……”
  我一震,他的声音有点陌生,但是,仍旧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后,他微微-笑,“不要想太多,你……”
  正在此时,电梯停下了,门也开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外冲去。
  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宿命般的预感。
  唐少麟一直紧紧跟着我,我们冲到了大厦门口。
  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经不见踪迹。
  我们左顾右盼了一下,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影踪,但是,隐隐看到左首的那个拐角处,簇拥着一群人。
  而且,越聚越多。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唐少麟对视了一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我俩下意识地,立刻朝那个方向奔过去。
  唐少麟抢在我身前拨开嘈杂的人群,拉着我,奋力向前挤去。
  终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我亲眼目睹了,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
  同样地,我清晰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撕心裂肺。
  仅仅在一刻钟前,还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个人,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包围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
  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开来。
  可是,那个眼神,虽然渐渐涣散,却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
  他的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
  一时间,我心中大恸。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无声落下。
  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时候,我要是偶尔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总会有一个微微曲着的手指,有时,还画着一个委委屈屈的人脸,耍宝地葡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脸色苍白,但他的眼神,竟然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笑意。
  终而,越来越涣散,涣散……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护车,一路到医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楼,然后,看到子默躺在担架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看到妙因躺在担架上,被医生带去检查……
  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恍惚。
  我靠在墙边,无力地垂着头。
  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撑着我。
  是唐少麟。
  办完了相关手续之后,他就一直镇定地站在我身边。
  长长的,一望无尽的走道里,就我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
  触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凄清。
  我一直垂着头。
  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下意识看看窗外。
  天已经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全身。
  可是,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静的一张脸,他看着我们,面色恒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脏已经摘除,也输了血,但是,他头部伤势严重,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进一步观察治疗。”
  他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并没有太多表情。
  作为一名医生,这种场面,想必他已经见得太多。
  他又看了我们一眼,顿了片刻,缓缓地:“另外,他头部仍有淤血,可能会长时间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尽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当地,“而且,要有心理准备。”
  我怔住了。
  我看着他的唇一开一阖,但是,我几乎,抓不住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的头,仿佛被重锤敲击般,痛得欲裂。
  片刻之后,我听到少麟的声音,冷静而模模糊糊地,说着些什么。
  我低着头,朦朦胧胧看到,一双脚,渐渐远去。
  一瞬间,我的心中,清晰地掠过那个青翠崖边的孤单背影,还有那轻轻的一句――
  他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
  子默,子默,子默……
  你真的……也会这样吗?
  我的泪,终于崩溃。

  两个小时后,我们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
  我的左边,站着轻轻扶着我的唐少麟。
  我的右边,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纱布的妙因。
  透明的玻璃窗内,一个护士在病床前忙碌着。
  我默默地看着。
  我清楚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仪器,围绕在病床前,指示灯不间断地闪烁着。
  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张脸。
  只要视线有一点点触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
  过了一会儿,少麟转向我们,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言简意赅:“站了这么久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我跟妙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红肿。
  我们三人默默地,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略带蹒跚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我清晰地听到她们的一声叹息,间杂着几句议论:“真可怜,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我拼命地咬着唇,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几乎在她们的身体隐入拐角处黑暗的一瞬间,妙因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断断续续地,“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听到他在后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听他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车过来……我不知道,他会跑过来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泪,扑簌簌地继续流着,她泣不成声地:“林汐,子默……说,这是他欠我的……,可是,我宁可是我救了他,我宁可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闭了闭眼。
  无可遏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汹涌而下。
  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有血的淡淡的腥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泪,“不应该……怪任何人。”
  这是命。
  上天注定的命运。
  突然,她抬起头,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这些日子以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明明知道,他一直都想对我说什么,他一直都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我害怕面对,我一直不肯面对,我一直在逃避……。如果,如果他真的走不出……”
  她哽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轻轻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错。”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门,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而且,你放心,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有,这个如果。
  若是没有人给我勇气。
  我自己给。

  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
  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
  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们一直默默无言。
  其间,得知讯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
  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
  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
  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
  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
  我们只能等。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
  平时,都有人陪着我。
  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
  但今天,唯有今天。
  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

  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
  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
  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
  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极其深刻的印迹。
  在额头,在嘴角,在……
  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十分的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
  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我低头不语。
  突然间,他的声音,轻轻地:“子默,你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早点听到……有人叫我……爷爷……”
  突然间,他埋下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呜咽着。
  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头。
  睽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
  他又埋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
  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
  我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
  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
  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
  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
  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
  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
  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地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子默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长相锁忆

    尘封世事
  长相锁忆轻梦飞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
  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 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 他的声音,淡淡地熨贴着我的心,“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不,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
  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
  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叠连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覆在轰鸣――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
  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
  我冲到了那扇门前。
  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
  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
  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尽管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已经基本脱离了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我真的,很羡慕……”
  她静静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
  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
  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
  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
  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
  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
  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
  还有淡淡的复杂。
  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
  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
  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
  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妙因的父亲。

  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
  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
  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
  我低头。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城市。”
  “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气质上,他更像思岚,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跟我谈起过,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件事,说到底,是造化弄人。”
  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的疼痛。
  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朦朦胧胧的,感情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
  “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我们一直有点担心。”
  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
  “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说了一遍。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执。”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会重来,没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乐,正幽幽唱着――

  我这里天快要亮了
  那里呢
  我这里天气很炎热
  那里呢
  我这里一切都变了
  我变的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像开始时那样
  握着手就算天快亮
  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明知道你没有错
  还硬要我原谅
  ……

  我们都沉默着。
  过了半天,我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童伯伯,对不起,有关妙因,我……”我低低地,“我没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断了我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为了自己的女儿,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当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子默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我眼眶蓦地一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过了半天,才慢慢地:“工作关系,我以前见过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林远东精明一世,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傻女儿。”
  他站起身:“还有,不要再记恨你爸爸,韩诫被判刑、坐牢、生病就医,从头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费的心力,不见得比我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一心想要保护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

  我默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我的心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难过。
  爸爸,爸爸……
  他略带闪躲的眼神,他鬓间的白发,他小心翼翼的话语。
  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待到我长大后,却永远温和纵容对我的爸爸。
  一直以来,他为我操的心,应该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得多。

  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
  生活仍在继续。
  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气色,已经一天好于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不用理会尘世的一切喧嚣。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
  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没过几天,我刚上完课,走出大楼,对面的树荫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是这些天来一直回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过去。
  她看着我,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她淡淡地:“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听詹姆斯说过,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
  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
  最后,詹姆斯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过于固执,所有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无奈。

  妙因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缓缓地:“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打开一个抽屉,轻轻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
  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
  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
  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
  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里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地,隔着漫漫时空凝视我。
  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地: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子默的书房,是不让任何人随便进的。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假装进来找个东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那本书,看到了那张纸,”她略略抬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觉好像……”
  “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改变,但后来……,她让我很失望,她让我失去了很多,失去了……,所以,”她转过脸来看我,“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
  “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低低地:“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
  但是,毕竟来了。
  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
  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身体。”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
  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
  泪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号,春节。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
  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希望与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与生命同在。
  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
  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睡脸。
  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
  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地长,和当年一样,安安静静地阖着。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但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润如玉。
  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
  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不认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让人讨厌……”
  我把脸完全埋进了那个手掌里,低声恸哭。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彷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的……吗……?”
  我浑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
  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
  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你……真的……很……讨厌……我……?”
  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咕咕哝哝的声音。
  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地:“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来的郁积,让我放声哭泣。
  哭得几乎不能自己。

  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身开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阖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
  真爱无敌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动静。
  我转过身去。
  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妙因提着一个保温瓶,站在门口。
  她的眼圈通红,正在拭泪。
  但她的脸上,含着微笑。
  由衷的微笑。
  她看着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点头。
  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后。
  我微微颔首。
  妙因有点疑惑地朝后看去。
  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颤动,她的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衣襟。
  静静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深色大衣,气度潇洒的楚翰伟。
  突然间,我仿佛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儿的楚翰伟,无论样貌,无论气质,跟子默都甚为神似。
  他朝我微笑:“林汐,恭喜,还有,等子默睡醒了,帮我跟他说一声,新年快乐。”
  然后,他看着妙因:“嗨,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还有,我回来了。”
  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响起:“希望,还不算太晚。”
  妙因没有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她的肩头,在微微颤动。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满了泪。
  然后,她放下了东西,转身飞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伟只是愣了片刻,紧接着,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
  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睁开了眼,他的眼神虽然略带疲倦,但十分清亮。
  原来,他一直没有完全睡着。
  发生的这一切,他应该都听到了。
  他看着我,毫不意外而冷静地:“让他们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虽然晚了一些,虽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是真正闭上了眼,低低地:“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来越紧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来,春天的滋味,竟是这样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子默康复得是越来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来了。
  他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他可以下床活动了。
  他记起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了。
  他会跟前来探望的詹姆斯,还有沙沙他们微笑着聊天了。
  ……
  逐渐逐渐地,他又是原来那个有些沉默,有些内敛,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从他醒来之后,我发现,毕竟七年过去了,时光在他身上,还是雕琢下了深深的印迹。
  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以前没有过的深邃,还有平静。
  深不见底的平静。
  无论医院的饭菜,或是我们大家送来的汤水合不合他的胃口,他都一言不发地,吃得干干净净。
  一天,我帮他擦脸的时候,清晰地看到,他卷起袖子的手腕上,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疤。
  他经常坐着,或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或是默默地看着我,但是,很少开口。
  到后来,他恢复得越来越好的时候,詹姆斯拗不过他的固执,只好把一些卷宗送到病房里来给他看。他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间或打着电话吩咐着什么。
  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专注。
  但他无论做什么,都会腾出一只手来,从头到尾,一直握着我的手,就连输液的时候,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实在是有点累了,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就像做梦一样,有人抱住我,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我的脸上:“汐汐,汐汐,汐汐……”
  即便是在睡梦中,那份浓浓的感伤,仍让我不自禁地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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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 本文作者文集 发送留言 加为好友 用户等级:注册会员 辉坛积分:20430 分 辉坛金币:3900 枚 注册时间:2014-04-26 18:04 最后登录:2016-03-25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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