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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莎翁致敬(十一)

时间:2014-06-03 01:27来源:辉坛-原创文学网 作者:蚀心者 点击: 次 -[收藏本文]


青春无悔
   时间一天一天地继续流逝,最近以来的我,一直在忙着上课,还有复习考博。
  在忙忙碌碌中,我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别的什么。
  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而自从唐少麟正式来到学校之后,我们时不时会见个面,间或,在我复习期间,他还不顾我的婉拒,来帮我做一些诸如借参考资料,领准考证之类必不可少但极其耗时的事情,而让我能够安安心心地,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准备考试。
  大姐在见过他之后,也对他很是欣赏,几乎赞不绝口。
  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直都是。
  有人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能修到唐少麟这样的朋友,我上辈子肯定什么事都没干,就光顾着回头了。

  我终于还是成了灭绝师太。
  为顾及师母的心脏,我没敢将这个噩耗告诉她。
  也许,工作,再加上学习,足以填满我整个生命的忙碌,会让我在每天早上,推开窗户,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那片树林的时候,涌上心头的,是由衷的喜悦。
  然后,是一天的好心情。
  希望能够如此。
  自打我领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起,唐少麟和雷尼尔一直都嚷嚷着要好好给我庆祝。
  我也一直都在极力推脱。
  在中国这个五千年文化熏陶下的传统社会里,即便是现今,即便是二十一世纪了,家里出了个女博士,再加上待字闺中云英未嫁,给社会和家庭增加的心理压力原本就非常人所能承载,一家老小亲戚朋友不恨不得聚在一起抱头痛哭也就罢了,实在是没什么好庆祝的。
  再说,若不是情非得以,若不是……
  我也决没这份求学上进的气质。
  我一向就并不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
  但是,饱受西洋风气熏陶的那两个人显然不信这套。
  再加上,很明显地,雷尼尔一直对上次的那顿接风洗尘的美味中餐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于是,推托来推托去,推托到最后,在唐少麟显然是多次旁敲侧击的暗中提点下,雷尼尔慨然出面,对我晓以大义谆谆教诲,并将其上升到考验我对国际友谊是否忠诚的顶尖高度,在这顶险险就要扣下的大帽子面前,素来爱国的我最终无奈,只得让步。
  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我们三人,再加上亲爱的大姐,兴师动众来到C市最著名环境最优雅的一家饭店。

  但是,我显然应该在出门前看看皇历,是不是不宜嫁娶不宜沐浴不宜动土不宜出行。
  因为,这次,老天又没有帮我。
  冤家路窄,我们竟然又碰到了童妙因和秦子默这两个人。
  不出意外,得知我们聚会的原委,在童美女一叠连声的盛情邀请下,六人拼成一大桌。
  “林汐考上,我们当然也高兴,一起庆祝一起庆祝,子默,是不是?”她笑眯眯地,看向脸上淡淡的秦子默。
  她总是很热心,一如昔日的沙沙。
  伊人的男友依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仰首向天,极端怀疑老天爷在搭通天地线的时候,神经错乱,才会总搞这种乌龙事件。
  这就是无神论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一段时间以来,在学校里,几乎天天见到,那是不可避免,我也就忍了,而在今天,在我痛下决心挥一挥衣袖不带走昔日半片云彩开始崭新的忙碌生活的时候,相信我,我实在没有太多的心情说话。
  坐在桌旁,只听到大姐和妙因在笑着相互介绍,寒暄。间或,唐少麟,秦子默和雷尼尔也说上几句话。我只是坐着,垂下眼,只字不语。
  我想,我的沉默寡言,夹在一堆笑声和寒暄声中,应该十分明显。
  因为,不一会儿,妙因就看向我,问我:“林汐,你没事吧,是不是前一段时间复习太辛苦了?”她又来回看了我和唐少麟好几眼,笑道,“还是――跟唐教授……闹矛盾了?”
  她一向就不相信我和唐少麟是清白的。
  我只是微笑了一下,并不出言解释。
  现在的妙因极像以前的沙沙,善良而体贴,因此,我对她,一向如同姐妹手足般,再加上对沙沙的歉疚,她在我心中,分量极重。
  我希望她幸福,快乐。就算她现在,和他,宣布要走上红地毯的彼端,我想,我也会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们。
  至于我的幸福,早在七年前,就已经遗失在,不知何方……
  我的心中,一阵潮水缓缓袭过。
  唐少麟招了招手,请服务小姐给我上一杯热茶,然后,了然地看着我,伸出手在我额头一搭,微笑道:“还好,温度不高,可能前两天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分明看到大姐和雷尼尔眼中的笑意,和妙因眼中的些微诡谲。
  而我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只是漠然地看着,一言不发。
  原本就与他无干。
  现在的我们,只不过是路人甲,和路人乙。

  突然间,好长时间没有插嘴,估计听得也很费力的雷尼尔盯住秦子默看了好久,然后,用不太标准的中文,有些迟迟疑疑地问:“请问,你,是不是,在温哥华住过?”
  秦子默显然也有些吃惊:“是的--,”他的神色幽暗了一下,接着问,“你,怎么知道?”
  雷尼尔不答,改用英文,继续问:
  “three years ago, did you stay in law school of McGill University ?”
  “Yes.”秦子默飞快地答,他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雷尼尔,仿佛联想起了什么。
  果然,雷尼尔咧嘴一笑,有些得意地:
  “your classmate, James, is my brother, I have seen your photo from him.”
  秦子默一怔。

  世界果然太小。
  雷尼尔的哥哥,和秦子默在加拿大时,是同班同学。
  他们也曾经,是同一间律师事务所的同事。
  雷尼尔看向秦子默,笑道:“我哥哥说你去年突然不辞而别,他很难过。”
  很难得地,我看到秦子默脸上现出了些微笑意:“后来,我联系上他了,”他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补了一句,“而且,他就要来中国拓展业务,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
  雷尼尔听闻此言,愤愤地:“他要来中国,我怎么都不知道?”他转过头来,看向我,口气依然不善,“这大概就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什么什么头,什么什么尾的?”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神龙见首不见尾?”
  “对对对,就是这句!”他满意地看着我,裂开嘴笑,对我的领悟力表示赞赏。
  大家都笑了。
  我也只好跟着笑。
  不经意中,气氛逐渐开始融洽。

  我和秦子默,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倒是唐少麟,一直十分自如地和他谈笑着寒暄着,说起他在普林斯顿小镇上六年来的求学和生活经历,以及一些在美国发生的趣事和见闻。
  他还是淡淡地,有礼貌地,回应着。
  间或,他掏出ZIPPO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神色自若地抽着,闲闲地说着他们事务所的近况,或说说他回国以及到C市以来发生的一些情形。
  对于过去,对于六年的异国生涯,他只字不提。
  他实在,变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眼神,冷静,漠然,他的谈吐,温文,优雅,而他的眼睛,即便偶尔瞥向我,也是完全淡淡的,陌生的。
  不知谁说过,比仇恨更可怕的,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遗忘。
  他的衣着,一丝不苟,搭配得非常和谐,熨烫得十分伏贴。他身穿浅灰色衬衫,浅米色V字领羊绒衫,浅灰色风衣就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
  妙因身穿米色羊绒套裙,坐在他身旁,小鸟依人,不时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脸上有着盈盈笑意。
  间或,他也回应她的目光,向她微微一笑。
  那是我曾经熟悉,而今却全然陌生的微笑。
  更多的时候,他的表情,永远是淡淡的,礼貌的,但是,疏离,十分的疏离。
  我想,现在的他,绝对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
  只是,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他的手,仍然那么修长,那么地,修长。

  回到宿舍,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的时候,大姐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林汐,你今晚的情绪有点不对。”
  我一惊,睁开了眼。谁说女人的第六感不可怕呢?何况是一向明察秋毫的大姐。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事,可能是因为累了吧。”
  大姐欲言又止,突然,说了一句:“你们那个同事的男朋友……”
  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但是,我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你是说妙因的……吗?”
  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我避免提到那个名字。
  她点了点头:“我见到过。”
  我先是奇怪,后又释然,以他出现的频率,再加上他的仪表,现在的C大,80%的人都应该认识他了吧,于是,我仍然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奇怪啊,他经常来学校接妙因。”
  大姐摇了摇头,有些困惑地:“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半夜十点多,从我们宿舍下的树林里走出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我一惊,树林里……
  那道迫人的视线……
  可能吗?
  不可能,我坚决否定。
  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
  我轻轻,然而坚决地对大姐说:“大姐,你一定是眼花了,一定。”

  没过多久,唐少麟要去上海开学术会议。
  学校很看重他的才干,他刚进校没多久,一些硬件软件设施已经基本到位,而他,一来到C大,便和学校里的一些资深老教授们一道,努力为学校争取国家重点实验室,他忙碌着,经常要加班,但看得出来,他过得很充实,雷尼尔也经常神色匆匆的样子,背着大大的笔记本包,手上拿着厚厚一叠的资料,和他同进同出。
  他们的手下,有了助手,也开始指导学生研究。
  他开始为他的事业而忙碌,奔波。
  我相信他,以他的聪明和才干,不用多久,一定会在学术界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唐少麟在去上海前,照例打电话叮嘱我:“林汐,没事别总懒洋洋地闷在宿舍里,跟大姐出去活动活动,逛逛街。”然后,又带着些微戏谑地,半真半假地,“想要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尽管开口,回来我好带给你啊――”
  我笑他:“你是去开会的,又不是去玩儿的,好好做正经事,等回来有空的时候再聚吧。”
  我们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我放下电话,大姐正若有所思,又带有些微探测地看着我。
  我躺到床上,不甚在意地:“怎么啦,今天不练一阳指了吗?”
  她有些研判,有些不解,又有些担忧地:“奇怪,林汐,我明明觉得你们俩是可以发展的,而且,唐少麟各个方面都那么出类拔萃,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你们还是像温吞水一样?”
  我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大姐,他太优秀了,我配不上他。”
  我说的是发自肺腑的实话。
  每次看到唐少麟那张洞察一切却又诚挚宽容的脸,看到他那种坦然而关切的眼神,我总是有一种深重的自惭形秽的感觉。在学校里,一直以来,我都下意识地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以免给其他人造成无谓的误解。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欠了他很多,我不能欠他再多。
  这么多年来,对于唐少麟,我永远都有着极其极其深重的负疚感。
  我看到大姐有些困惑地摇摇头:“可是,我明明觉得,他对你……”
  我止住她:“大姐,别再说了。”
  我深深地,埋下头去。
  我的眼前,仿佛又起了一阵淡淡的烟雾。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请给我时间。
  我需要时间。

  没过两天,我奉系主任之命,带领学生到外地去实习。
  巧得很,我们去的是N市,我大学以来待了七年的地方。
  更巧的是,我们实习的地方,就在G大附近,仅仅只相隔一条街。
  离开G大已经快一年了,有机会回去看看,顺便看看导师和师母,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去N市的大客车上,我的学生们笑笑闹闹追追打打了将近一路,欢声笑语几乎将车顶掀翻。最后,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在班长的提议下,他们齐声大合唱,唱了一首歌,一首流传已久的校园民谣: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亲爱的你象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苍惶的眼等岁月改变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的斜
  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
  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
  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
  转过年轻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
  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你走后依旧的街总有青春依旧的歌
  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
  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
  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
  都是年轻如你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亲爱的
  亲爱的
  亲爱永远
  永远年轻的脸
  永远永远也不变的眼

  我带着微笑,带着羡慕,看着他们那一张张青春飞扬无忧无虑的笑脸。
  年轻,真好。
  带他们到了实习地,晚上,按惯例,自由活动。
  安顿好他们之后,照例殷殷叮嘱他们早点休息,不要到处乱跑,而且,我有点理解高中班主任那种护雏心切的感觉了,因为现在的我,和她当时的心态,并无二致。
  晚上,我独自一人静悄悄地,穿过已经走了不知几千几万遍的那条窄窄的老街,穿过晚春夜风中槐花香飘来的阵阵馨香,走进我魂萦梦牵的G大校园。
  我先走进了馨园。
  那个小小的弯月形喷水池,那排淡绿色的电话亭,那个喧闹的篮球场,那个拐角处的开水房,依然都还在,只是来来去去人潮中闪动的,都是全然陌生的脸孔。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宿舍楼下,抬起头,我们当年住过的那个宿舍,在淡蓝色窗帘掩映下,依然亮着熟悉的温暖的灯光,如今的那盏灯光下,该有着怎样的故事?
  我悄然走出馨园,走过天桥,走进律园。
  依然是那个长长的林荫道,我走到主教楼的西边,依然是那斑驳的地面,如水的月光,摇曳的树影,我如梦般越过长长的台阶,走到那个小小的亭子边,亭子里面,是两张年轻但相视而笑的面孔,我微笑,走开。
  终于,我走到了律园里的那个大操场,随便找了一个台阶,我坐了下来。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聊天,间或,有嬉闹的孩子蹒跚走过,渐渐,人少了,又渐渐,归于寂静。
  我看着夜空,依然是当年那样,寥落的星辰,如水的月色。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依稀传来:“子默,我要天上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好,我去摘!”有个身影旋即毫不犹豫地跳了起来。
  还是我的声音:“傻瓜,我逗你的。”
  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知道,不过好像――还有一个办法,”突然间,那个年轻的头颅猛地一下子撞了过来,“有没有感觉到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啊?想要哪颗,自己随便挑吧。”
  然后,是我略带埋怨的声音:“子默,你撞得我痛死了。”
  再然后,一片寂静。
  因为,我的唇,被封住了。
  我埋下头去,我的掌心里,是满满的泪。
  在这个操场,我曾经坐了无数次,等了无数次,期盼了整整六年,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但是,最终,它留给我的,还是完完全全的失望。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夜风中,静静地,追忆我的似水年华。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起身。
  终于,我是真的,要告别我的过去了。
  但是,我的青春,毕竟无悔。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操场边管理楼下的那棵老榕树,准备向外走。
  一转身,离我四米远的地方,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那时花开
从来没有一个寒假,像大一这年这么漫长。
  我们依靠手机短信联系。每天,我都时不时盯着我的手机,生怕漏过什么。
  “汐汐,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我也是。
  “汐汐,我现在在看月亮,你的眼睛,笑起来,就像一轮上弦月。”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汐汐,我们这里下雨了,我现在在西湖边上看雨,多希望,现在,你能在我身边……”
  我也这么希望。
  ……
  当你遥遥地思念着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
  其实,很快我就发现,当你试图遗忘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如此。
  因为这两种滋味,我都尝到了,而且,刻骨铭心。

  好容易盼到开学,我和子默,又能见面了。
  小别重逢,那种幸福喜悦,非言语可以形容。
  我们就和所有的校园恋人一样,开始我们平常却异常纯真快乐的新学期。
  只是很快,子默就要面临毕业了。
  他曾经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在大三时就考过TOFEL和GRE,姨父母原本帮他联系好毕业之后出国深造,但是,现在,他想缓一缓。
  我想,或许,我知道是为什么。
  现在的子默,一直在备考,准备考律师,他一向成绩优异,而且,思维缜密,头脑灵活。夏言说得很对,他是一块做律师的好材料。
  坐在他身边,我发现,他看书飞快,效率奇高。而且,还能忙里偷闲,一心二用地给我这个榆木脑瓜耐心讲解令我头痛不已的高阶函数。
  我的身边,都是这种天才,衬得我黯然无光。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对这个曾经的冰山男的了解,其实还远远远远不够。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不可貌相。
  对于这个曾经被我认为冷若冰霜,但绝对十项全能的秦子默而言,尤其如此。
  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这个秦子默,不仅是路痴,还几乎是个生活白痴。
  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安全活到现在的。
  首先,他买东西从不讲价,怪不得校门口那些卖电话卡、卖小吃、卖碟片、卖书等等等等的小贩们看到他,都笑得那么欢快,敢情他就是一头呆头呆脑的待宰羔羊。
  还有,他洗衣服的声势,绝对是空前绝后。有一次,我跑到他宿舍,刚到门口向凡神神秘秘地向我招手:“嘘,别出声,我带你去看子默怎么洗衣服。”我跑到水房前蹑手蹑脚地偷窥,就看到水房里一副空前热闹的样子,他站在那儿,手忙脚乱,旁边放着七大盆八大桶,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放点洗衣粉,随便搅一搅,就飞快地把衣服拿出来。我掌不住大笑。他无措地站在那儿,一脸无辜。
  并且,他从不知道要把浅色的衣服和深色的衣服分开洗。我有点知道了,为什么他姨父母给他买的衣服几乎都是深色的,显然是有绝对的先见之明。我笑,我叹气,但是,心里是暖暖的,带着一些酸楚。
  以后,我一直帮他洗衣服,他帮不上什么忙,乖乖地,负责漂洗,负责晒。
  他从不关心那些八卦新闻。我和沙沙一向是不八卦毋宁死,因此,我喜欢唧唧喳喳跟他讲各种花边绯闻,奇闻佚事,他也一直好脾气地听着。突然,有一天,他不知在哪看到的报纸,疑疑惑惑地问我:“汐汐,黄宏和英达是夫妻吗,为什么英达排练黄宏要给他送棉袄?”
  我听得瞠目结舌,说给沙沙听,沙沙也大笑。
  他还挑食,从不喜欢吃刺激性的食物,遇到不喜欢吃的香菜,芹菜,洋葱啊什么的,就骨朵着嘴,小孩似的委屈,然后,细细观察我的脸色,再慢慢挑出来。
  从来,我们出去吃鸭血粉丝的时候,他都不要香菜。
  到现在,我去吃鸭血粉丝,也习惯性地说:“老板,不要香菜。”
  真不知道,那么多年异国他乡的生活,他是不是……还是这样?

  除了一些宛如孩子般的生活习惯外,子默对我千依百顺。
  他经常陪我去打球,去游泳,去食堂吃饭,替我占讲座座位。
  每晚上自修的时候,他都给我带上一个苹果,然后,休息的时候,削给我吃。
  每天我下课,走下管理楼,一眼看到的,就是斜倚在那颗老榕树下的他,微笑着,手里拿的,不是橙汁,就是可乐。他知道我一向喜欢喝这些没有营养但对胃口的饮料。
  闲暇时,我们去逛街,去博物馆,去公园,我的包,永远背在他肩上,里面放的,都是我的百宝,而且,越来越多,他就那么一路背着,毫无怨尤。
  他还记得给我买我最爱的KISSES,但是,KISSES对穷学生来说,毕竟太贵,一两次之后,我执意不让他买,他略带歉意地说:“汐汐,以后,等我有了工资,天天给你买。”
  以后……
  以后……
  我从此不再吃KISSES。

  沙沙曾经有点忧伤,但又不无释然地跟我说:“汐汐,我看到子默哥哥对你这么好,我也开心。”
  眼底还是有一点酸楚。因为,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上自修。
  一直都那么善良的沙沙。
  子默跟我有时候带着歉疚,想请沙沙出去玩或一起吃饭,她多半是拒绝的,但是,渐渐地,她也开始会开我们的玩笑:“我才不去当你们的电灯泡呢。”说完,冲我们扮一个鬼脸。
  我们笑,微微带点惭愧地笑。
  但是,即便是这么幸福的日子,我们也闹过别扭。
  那时的我,年少不经事,加上有些贪玩,矛盾的源头,多半归因于我。
  最严重的一次,子默三天不理我。
  那次是因为,临近的师大举办校庆,请来了余光中先生作讲座,我和沙沙一向迷乡愁迷得要死,再加上知道师大校园是著名的小资情调,而我们从没去过,因此,临时起意,一合计,脑袋一发热,就翘课偷偷遛去了师大。
  我完全忘了跟子默约好了下课在楼下见面。
  而我和沙沙为表示尊重,在讲座前关了手机,结束后,心情依然兴奋,一路笑着跳着走回来,完全忘了打开手机。
  快走到宿舍时,沙沙捅捅我,声音奇怪地:“子默哥哥。”
  我停住滔滔不绝的话头,抬头看去。
  他站在那儿,面如凝霜,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有些心虚,但是,我依然一蹦一跳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子默,我告诉你哦,今天我们去听了……”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我问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呆了一下:“我们去了……”
  他不听,很快截断我的话:“你手机为什么不开?”
  我手忙脚乱翻开书包,一看,关机,这才想起来,我有些歉意地看着子默铁青的脸:“对不起,忘了开。”
  他忍无可忍地朝我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找遍了全校所有的教室,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遍你的电话……”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谴责,“林汐,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责任感?!”
  当着宿舍楼下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潮,听着别人似有若无低低的议论和轻笑,我的脸上终于也挂不住了,我也委屈地大叫:“我不过就和沙沙去师大听了一下讲座,你干嘛这么小题大做?”
  良久沉默。
  突然,他缓缓开口了,语气冰冷:“看来,我一直还是高估你了,你还是一个无情无义没有心肝的笨蛋!”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叫住他,可是,我说不出口。
  子默不理我了。
  回到宿舍,欢欢先开口:“你到底跑到哪去了,秦子默担心死了。”自从我和子默谈恋爱以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和小白兔已经完全跟他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他每隔五分钟就打电话来问,你回来没有,后来,我看到,他干脆就在楼下一直等。”她看看我的脸色,“怎么,你没看到他吗?”
  我看到沙沙在朝她使眼色。
  我郁郁地躺在床上,打开手机。
  不一会儿,短信就一条接一条地跳了出来:
  “汐汐,你在哪儿,收到请回复。”
  “汐汐,你到底在哪儿,收到立刻回复。”
  “汐汐,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很生气。”
  “汐汐,我真的真的很着急,你快回来。”
  “汐汐,快回短信,我就不生你的气,快点!!”
  ……
  我含泪看着,心里很后悔。
  可是,子默不理我。
  他不再来找我。
  每次下课后,我都要习惯性地看向那棵老榕树,空无一人。
  晚上,我和沙沙一起去上自修。
  我十分十分地,无精打采。
  沙沙看出来了,她劝我:“汐汐,这次是我们不对,他……子默哥哥生气是应该的,你去找他,跟他道个歉吧。”
  我死鸭子嘴硬:“不去,就不去。他那么小气,心眼那么小,我干嘛去给他道歉?”
  但是,我的心里,早就说过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了。
  三天过去了,对我而言,漫长得像是三年。
  这天晚上,沙沙有事,我一个人,郁郁地去上自修,什么都看不进去,好容易支撑到九点,我叹了一口气,郁郁地收拾好书本,郁郁地下楼。
  走到楼下,习惯性地往那棵老榕树下看看。
  有个修长的人影伫立在那儿。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拼命揉揉眼,然后,如梦初醒,欢呼一声,奔了过去,一把紧紧抱住他。
  他也紧紧地回抱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悄悄挣脱开他,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有挣扎,有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柔情。
  我吸了一下鼻子:“子默,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叹了一口气,又紧紧揽住我:“真不知道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什么,”片刻之后,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这辈子,我要这么被你折磨。”
  在他怀中,我偷偷地,满足地笑。

  过了两天,为了哄子默开心,我自告奋勇要给他烧一顿饭。
  我们先设法把原材料偷渡进他宿舍,然后,我找个理由登记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在他宿舍,我兴师动众忙了半天,几乎搞得人仰马翻,因陋就简地,做出三个菜。
  蘑菇青菜,西红柿炒蛋,青椒土豆丝。
  夏言他们很给面子地,齐齐来捧场。
  子默的这些哥儿们,十分的够意思,一直都是。
  吃了几筷,照例都说好。
  是吗?我不信,我试吃了一下。
  蘑菇青菜太咸,西红柿炒蛋太甜,青椒土豆丝有点炒糊了。
  我微带歉意地,可怜巴巴地看着子默。
  他面不改色地,把菜全部都吃了下去。
  那天,他破例吃了三碗饭。
  那天晚上,自修完,我们坐在操场上,他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突然,把头埋在我的颈窝,低低地说:“汐汐,以后,一辈子,都烧菜给我吃好不好?”
  我吐吐舌头,那他岂不是随身要准备一瓶胃药?
  但是,我搂住他的头:“好。”
  因为,从那时候,我就深深发现,子默十分十分地,缺乏安全感。
  骨子里,他非常非常渴望家庭的温暖。

  转眼,就到了五月,又到了毕业时节。
  从五月初开始,校园里就充满了临毕业前的离愁别绪,校园广播里,毕业骊歌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响起,校门口饭店的生意开始狂好,在学校里饱经沧桑的民国建筑群旁边的那个大大的草坪上,总是簇拥着一堆一堆照相的学生。当时的我,才念大一,对这种情景感触不深,但是,有时候,看到一拨一拨醉酒的学生蹒跚走过,听到我们宿舍后面的男生宿舍后半夜里齐齐地大声唱歌,还有时候,走在校园里,看到那些校园情侣们,在绿荫掩映下,一对一对,或卿卿我我,或黯然神伤,或抱头痛哭,我的心里,总会没来由一阵一阵的感伤。
  因为子默,也要毕业了。
  尽管,他准备在N市先待着,集中精力复习备考。
  但是,他毕竟很快,也要离开这个校园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还没等到他正式离开校园的那一天,我们就……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发现,子默的情绪,奇奇怪怪地狂躁起来。

烟锁重楼

  记取楼前绿水
  应念我
  终日凝眸

  那个人影,悄然立在那儿,抬着头,静静地看着天边那颗最亮的星。
  不知道站了多久。
  是他。
  他就那么站着,仿若根本没有看到我。
  我怔怔地站着,完全怔住了。
  哪怕在一年前,在这个操场,如果,我,能看到他,那么,我一定会飞快地、不顾一切地奔过去,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手。
  是的,永远,永远,永远,我都不会放手。
  但是,为什么,现在的我,每走一步,我的心里都在深深下坠。
  为什么,我的脚步像灌了重重的铅,根本,就无法移开。

  我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缓缓地,走了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静立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带苦涩地:“你好,秦先生。”
  他仿若未闻,一直就那么看着,看着天边的那颗星。
  我继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心里的苦涩渐渐弥散,我悄悄地,准备绕开他。
  突然,我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开来:“我在凭吊,凭吊我的过去。”
  我默然,低头,无语。
  还是那个淡淡的声音,极其疏离地:“站在这里,我就会想起以往,并且,时刻提醒我自己,我以前的天真,冲动,和愚不可及。”
  我心里的苦涩如荒草般,深深蔓延开去。
  我默默地,刚想转身离开去,他的眼睛,终于转向我,那是一双我全然陌生的眼眸,无比锐利地,带着探察地盯着我:“那么你呢,林老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的嘴角牵起一抹虚弱的笑:“我……我……我只是因为带学生来实习,晚上随便出来走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就,来到这里,坐一坐……”
  他偏了偏头,似是想了想:“是吗?我还以为,你偶尔,也会有想回忆一下过去的心情和时候呢,原来……”他的话音里有着淡淡的嘲弄,似乎,还压抑了别的其他情绪。
  我想,我的心已经完全麻木了,因为,我听到了自己极其平静的声音:“那么,秦先生,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一步。”
  我转身,离开。
  我的青春,是终于远去了,一去不回。
  我走到了操场边上的小门旁。
  我记得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活动拉门,夜晚进出的人会记得顺手关上。
  我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但是,我仍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扇门。
  正在我要拉开它的时候,一支手臂挡过来,重重合上那个小门,紧接着,我的身体被粗暴地反扳过来,再接下去,一个头颅俯下来,我的唇被重重覆住。
  粗暴地、没有任何怜惜地、狠狠地,来回,反复,带着淡淡的烟味,在我唇上重重碾过,碾过,再碾过。
  他的手,如我做了千万次的梦一样,紧紧地,箍住我的腰。
  他就这样,在晚春的深夜,在操场的微风中,紧紧地吻我。
  他的身体紧贴着我,他的手,渐渐地,移过我的腰间,抚上了我的发,他的吻,渐渐轻柔下来,似乎,还带上了极其极其细微的怜惜,还有……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还有当年那种熟悉的淡淡馨香。
  他就那样,一直紧紧地拥抱着我。
  他的唇,一直在我的额头,我的唇间,我的耳畔流连。
  他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拥住我,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在我的发间。
  最后,他的唇,来到我的颈项。
  他埋下头去。
  恍惚中,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一时间,完全呆住了。
  我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唇蓦地移开了。
  接着,我被猝不及防地,一下子推开。
  仅仅是片刻之后,那个微带嘲弄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林老师,既然你曾经交过不止一个男朋友,既然你相过那么多次亲,既然……”他伸出手来,紧扣住我的下巴,他的眼眸中,闪着危险的光亮,“为什么,你接吻的技术,一点点都没有进步呢?又或者,我应该说,你善于欺骗的本领,又更进一层了呢?”
  我的泪,已经流干了。
  我的梦,也应该醒了。
  于是,我一言不发地脱身开来。
  我拉开那个小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再见了,G大。
  再见了,我的青春岁月。

  回到C市,我大病了一场。
  重感冒,加发烧。
  先是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然后,医生嘱咐我回去休息,静养。
  前前后后,足足病了有将近一个月。
  大姐很着急,唐少麟很着急,妙因也很着急。
  他们带我去看病,给我买药,陪我聊天,让我休息。
  唐少麟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放下手头的事情,在医院陪我。
  在我挂点滴的时候,他喂我喝水,给我削苹果,帮我擦脸,给我读报纸。
  更多的时候,他静静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陪着我。
  我醒着的时候,他就陪我说说话。
  我睡觉的时候,他就看着自己的书,坐在一旁静静地陪我。
  大姐也时不时煲了汤,送来给我喝。
  妙因更是马上就帮我请了病假,同时,她还把我目前所上班级的课程全部接了过去,帮我代着。
  我的身边,总是有这样真心的朋友。
  只是,回到宿舍没几天,大姐就略略有些疑惑地盘问我:“你怎么去了一趟N市,整个人都变了似的,而且,把身体弄得这么虚。”她仔细打量着我,沉吟了一下,“你――是不是在N市碰到什么事了?”
  她细细地观察着我,似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现在,是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只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最后的,一滴眼泪。
  只是一滴泪而已。
  而生活,还在继续。
  身体一好起来之后,我就又把妙因帮我代的课接了回来,重新开始了忙碌的教学生涯。

  过了两天,当我在教研室里给学生答疑的时候,童妙因静静地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到了我身边。
  学生太多,我当时并没在意。
  等学生走后,我看看她,或许是前两天帮我代课太辛苦,她有些瘦了。
  但是,她还是那个一直如当年的沙沙一样,和我无话不说,善良宽容的妙因。
  她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突然,她抬起头,问我:“林汐,你谈过恋爱吗?”
  我手中的杯子微微一抖,水差点倾了出来,我掩饰性地垂下眼:“嗯。”
  她看着我:“那你当时的感觉是怎样?”
  我嘴角泛起了一朵略带苦涩的笑。
  当时,当时,当时的感觉……
  在校园里那个长长的林荫道下,斑驳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追逐打闹着的,我清脆的笑声,七年过去了,仍历历在目。
  当时,我几乎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只可惜……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终于抬起了眼,平静地问她:“干嘛想起来问这个?”
  她美丽的脸上有些怅然:“随便问问,”她微微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电视上那些生离死别的真爱,现实生活中,会存在吗?”
  她的眼神中,说不出的复杂,和淡淡的惆怅。
  我愣了愣,沉吟了片刻之后,斟酌着:“妙因,你――怎么突然会想到这些?”
  她幽幽地:“林汐,你知道吗,或许,是我多心……”她若有所思,“当初,我爸爸说他已经答应了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多天过去了,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抬头看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林汐,那种感觉,”她的眼睛,飘向窗外,“跟……”
  她顿住了。
  片刻之后,她的声音重又响起,带着淡淡的忧伤:“而且,自从我们谈恋爱以来,他几乎无可挑剔,经常来接我,带我去吃饭,带我去爬山,去看碑林,哪怕那天,在嘉年华上看见小孩子吃的棉花糖,我只看了一眼,他就立刻去买,而且,一买就买了两个,一直看着我吃……”
  我的心一时间,痛彻心扉,痛入骨髓,几乎不可抑制。
  我以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种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在心中呐喊,为什么,每每当我下定决心要斩断一切的时候,往事还是会像幽灵一样,反反覆覆,如影随形地缠绕着我?
  爬山,碑林,还有,棉花糖……
  那年,那个冬天……
  我的心底,痛得已经失去了任何知觉。
  但我的脸上,仍然平静,我看向妙因。
  她正有些苦恼地看着我:“可是,林汐,为什么,我觉得他真正的心里,是很不快乐的,有些时候,我觉得,他虽然在我身边,但他的心,始终离我很远很远……”
  她幽幽地:“他的过去,我一直都不了解,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他不说话的时候,当他看着远方沉思的时候,甚至,当他明明对着我却又好像根本没看我的时候,到底,在想着什么样的过去,什么样的事,还有,什么样的人……”到后面,她的话音开始有些微颤抖,“我想了解他,我试着去了解他,但是……”
  我听着她似曾相识的话,我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脸。
  一如七年前的沙沙。
  她现在的神色,七年前,我从沙沙脸上看见过,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七年前,当时的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部分原因。
  七年后,现在的我,却连冰山的哪怕一角,都无法触摸得到。
  因为,七年的时光过去了,早就已经时移事易,物是人非。
  不仅往事早已褪成尘封的脚印,积满沧桑和伤痛。
  就连回忆,都已经开始模糊成虚幻而无法触及的光影。
  但是,既然,七年前,是我,一手破坏了沙沙的幸福,并且,最终,也完完全全遗失掉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那么,七年后的现在,尽管,与我有一丝一毫关系的可能性低于千亿分之一。
  但是,只要有哪怕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把它亲手斩断。
  或者,这是一个现实与过往的分界。
  一个命里注定会出现,也命里注定遁避不开的分界。
  又或者,这样做,会让我的心里好受一些,也会让我的心里,能够轻松一些。
  因为,七年前,我欠沙沙的那份幸福,七年后,希望善良的妙因,能够加倍得到。

  晚上十点钟。
  我和唐少麟,站在我们宿舍楼下的小树林里,已经有十分钟了。
  是我约他来的,但是,见到他以后,我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那儿,什么都不问,和我面对面站着。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一片寂静中,就只听到初夏的风声在寂静的林间,轻轻地穿梭来去。
  当年,当我万念俱灰心灰意冷躺在宿舍床上的时候,他闯进我们宿舍,当着我们宿舍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林汐,我不奢求你等我,但如果六年后,等我回来,你还是一个人,那么,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说完,他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了抱我,转身离去。
  隔天,他飞去美国。
  我看着唐少麟,他也正一瞬不瞬看着我,他的眼里,有安慰,有了解,还有着深深的怜惜。
  一直以来都给了我莫大精神力量,永远站在我身后给我勇气和支持的唐少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欠他一个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抱住他:“少麟。”
  他的身体明显地一震,他一下子挣脱开我,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林汐,你确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轻轻地:“我不要你后悔。”
  我看向他。
  我看着他真挚的眼睛。
  少麟,请继续给我勇气。
  因为,我需要勇气,来努力地,从过去的那段如烟往事中,逐渐地抽离出来。
  我踮起脚,轻轻,然而坚决地,搂住了他的头,然后,我把自己的脸,慢慢贴了上去。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揽住我的腰,俯下身,将唇覆在我的额头,我的眼角,我的唇上。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吻我。
  先是轻轻地,然后,逐渐逐渐加深,越来越深,到最后,他紧紧搂住我,几乎吻得我透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
  他轻轻放开了我,然后,他捧住了我的脸:“林汐,没有关系,我等你,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你,等你想清楚这一切。”他把我搂在怀中,半晌,又说,“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你都要记住,永远,我都希望你幸福,快乐。”
  我默然半晌,然后,我听到自己疲惫的声音,轻轻地传来:“少麟,我真的累了,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伸出手来,轻轻揽住我的腰,然后,慢慢地,将我的头贴在他的肩上。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全身放松地,依偎在他肩头,我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我听到他沉静舒缓的呼吸声。
  我微微地,闭上了眼。
  苦苦撑了这么久,有这样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我是应该心满意足了。
 

风继续吹
到五月中旬的时候,传来一个好消息,唐少麟要出国了。
  一直极度欣赏他的才华和天分的物理系领导,在访美期间,为他争取到一个留学名额,九月份,唐少麟就要在大洋彼岸开始新的学期了。
  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自从我病好了之后,天天只顾着和子默待在一起,几乎想不到别的事情,也似乎一直没怎么看到过他,有时候,即便偶尔在路上看到,我们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匆匆打个招呼问候几句就各奔西东。
  我心里有些内疚,毕竟,他给予我的友情千金难换。
  于是,我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刻就拖着子默去给他买礼物。
  子默也不说什么,即刻放下手中的事,陪着我去。
  我们挑了好久,挑花了眼,挑到最后,也只不过买了最最普通的一对麒麟镇纸。
  暗含他名字的这份礼物,希望在异国他乡,能给他带来平安和好运。
  这对镇纸,七年后,仍然放在少麟C大公寓的书桌上。
  并且,我们大家约好了在少麒、夏言、子默他们毕业那天,一起给少麟饯行,庆祝他就此堕入蛮夷之地。
  只是,我和子默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五月底快到了,子默越来越狂躁。
  子默的狂躁,看在我眼里,十分奇怪。
  他时常会走神,时常会心不在焉,时常会愣愣地发呆,时常会紧紧搂住我,紧紧吻我。
  偶尔,他会若有所思地,对着窗外,长时间一言不发。
  偶尔,他会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我,微微叹气,或是抵着我的额头,低低地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汐汐,无论怎样,一定要记得,我永远爱你。”他紧紧搂住我,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慢慢濡湿了我的脸颊,“汐汐,我爱你。”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我还是无法不心生困惑。
  这不是平常的子默。
  所以,我不能理解。
  他的学业,一直有口皆碑,他的复习,一直颇有成效。
  他和我的感情,从来都如胶似漆,他对我的呵护关心,一日甚于一日。
  而且,如今的他面临毕业,我更是收起我以往的所有脾气,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至于工作,夏言早就说过,他家在N市开设的分公司,子默想什么时候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去,反正也只是过渡一下而已。
  因为子默说过,他要先待在N市陪着我,等我毕业的时候,再作长远打算。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左思右想,想破了脑袋,但百思不得其解。
  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子默的手机上,最近以来,时常会出现陌生的电话号码,而他,通常只是阴沉着脸看一下,就掐断,从来不接。
  然后,他的情绪就会更加烦躁,虽然他在我面前会尽力隐藏,尽量不让我担心。
  我的直觉告诉我,子默有事瞒着我。
  我有些难过,他一向是什么都对我讲的。
  除了……
  除了,他的父亲。

  我开始留心子默的电话。
  终于,有一天,我们上晚自修,子默出去了一下,手机没有带,就放在桌上。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还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有些犹豫,但是,最终,我还是接了:“喂――”
  对方沉默了半天,没有人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又“喂――”了一声。
  还是没有声音。
  我想起了什么,对着电话那头试探地:“请问,是找子默吗?他现在不在,你过一会儿再打过来吧。”
  电话那端终于有人说话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语气低缓地:“喂,那么,你是谁?”
  我想了一下:“我是子默的,……同学。”
  那边显然是笑了一下,但是,不一会儿,声音又变得低沉起来:“那么,麻烦你告诉他,告诉他,有位韩先生,”那边顿了一下,“想在他毕业前,来看看他。”
  电话被挂断了,我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电话。
  不一会儿,子默就回来了。
  我看看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递给我一杯鲜榨橙汁,又帮我插上吸管。原来,他刚才到校门口给我买饮料去了。
  我接过来,喝了几口,想起来告诉他:“子默。”
  “嗯?”他低头看书。
  我看着他:“刚刚我接到你的电话,一个男的,不认识……”
  他的脸色蓦地变了,变得好苍白好苍白。
  我有点骇住了,伸出手去触摸他的额头:“子默,你怎么了?”
  他定了定神,看着我,他的眼神,十分陌生。
  半晌,他低低开口:“没什么。”
  又过了半天,他低头看书,似是不经意地问:“那个电话……说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没什么,他就说,有个韩先生,想在你毕业前,来看看你。”
  他继续低头看着书,一言不发。
  但是,我知道,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当时的我对他,太了解了。
  子默,有事情,在瞒着我。

  六月十八号,星期六,这个日子,我刻骨铭心。
  一大早,子默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微微笑意:“汐汐,别再睡懒觉了,起来梳洗一下,二十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一会儿我们出去逛逛,下午,我陪你去逛街,再去看电影,好不好?”
  我有些意外,这些天来,子默一直都有点怪怪的,难得有心情这么好的时候。我愉快地答应了。
  哼着不着调的歌儿,我在宿舍里噼里啪啦地刷牙洗脸,刚忙完,手机响,我忙接起来。
  “汐汐。”一听就知道是老爸。
  奇怪,老爸向来很忙,工作性质又有些特殊,我们全家都习惯了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几乎从不给我打电话,今天敢情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爸的声音很家常:“汐汐,最近功课忙吧?”
  “还好。”我敷衍地答,记挂着待会儿要到楼下的子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暗自惭愧。
  老爸很敏感:“怎么,赶着要出去啊?”
  我吐吐舌头,警察就是明察秋毫,我有点不好意思:“嗯,同学……约我出去玩。”
  老爸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听林涛说,你交了个男朋友?”
  我心里把老哥千刀万剐又万剐千刀,神经病,干嘛跟老爸说这个?!
  上次寒假子默跟我回家,我俩在街上手牵手到处晃的时候,好死不死给哥哥和他的女朋友看见,当时那两人惊诧莫名的表情,和瞪得像铜铃那么大的眼睛,真是令人绝倒。
  而且,在我回去之后,那个还亏我从小到大叫了十九年哥哥的人,当着老妈的面,向我盘问了子默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之后,居然摸摸下巴,表情困惑地说了一句:“我就奇怪了,既然人家功课那么出类拔萃,看上去那么稳重斯文,长得又那么一表人才,怎么会看上你这颗干瘪酸菜?”
  若不是老妈挡着,当时我手上削苹果的水果刀差点就要飞了过去,替我们林家的列祖列宗除掉这个大大的不肖子。
  当时,受气氛感染,老妈也很感兴趣,一叠连声地让我把子默带回去给她看看。
  老爸老不在家,她大概也很寂寞,再加上,或许就像老哥说的,有人肯要我这颗酸菜,家里人偷笑都来不及了,更何况子默又被老哥渲染得像潘安在世,宋玉重生,老妈的好奇心简直比棉花糖还膨胀。
  只是当时,我觉得,时候未到。
  我想,等子默毕业后,找个机会,暑假带他回去拜见爸妈。
  现在,心慈手软的报应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嗯。”
  老爸的声音又传过来,听不出什么情绪:“跟他出去?”
  哎呀,老爸真是的,干嘛刨根问底,难道不知道纯纯少女心很容易害羞的嘛。
  “嗯。”
  老爸又问:“去哪里?”
  我实在是太太太窘了,吞吞吐吐地:“上午我们随便逛逛,下午,我们去看电影。”
  老爸似是想了想:“他是不是,叫,秦-子-默-”很确定的样子。
  我有些微诧异,哥哥跟他说的?老爸一向对这些琐事都不上心的呀。不过,我没有在意:“嗯。”心里有些甜蜜。
  “这样吧。”老爸缓缓开口了,“汐汐,我今天来N市出差,下午有空,我要见见你那个秦子默。”
  我大惊,不会吧,多么恐怖,我老爸一板一眼的,再加上子默最近状态不佳,不把他给吓个半死才怪。
  我直觉要拒绝:“爸――”
  老爸在那边开口了:“汐汐,论理呢,他应该先去我们家拜访我们,这次我来,就当先过过目,你不用跟他说,我在远处看看他就行。”
  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老爸想了想,又开口了:“汐汐,就别去电影院了,我时间紧,出差的地方离动物园近,这样吧,下午三点,在动物园的孔雀馆,我到时候在那儿看看那个秦子默。”他似是微笑了一下,“给我的女儿把把关,好不好?”
  我心中一阵暖暖的,老爸,毕竟还是关心自己女儿的。
  于是,我很愉快地说:“好啊。我们准到。”
  老爸最后叮嘱我:“汐汐,不要告诉那个秦子默,我是长辈,这样有失身份。”说完,挂断了。
  我失笑,多么古板的老爸。
  不过,还是不要告诉子默好了。

  于是,我向子默强烈要求,下午不去电影院,改去动物园。
  他有些诧异,表情又有些古怪地:“汐汐,不是已经说好去看电影了吗,干嘛非要去动物园?”
  我略带心虚地陪着笑:“我喜欢嘛,子默,我好久没去过动物园了。”我粘在他身上,双手摇晃着他,“子默,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嘛……”
  他被我缠得没法,胸口微微起伏着,但是,他不说话。
  过了半天,他还是站在那儿,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我不肯放弃,继续粘在他身上,做着各种鬼脸,企图说服他。
  他不理我,转过脸去,任我摇晃着,就是不肯开口答应我。
  自从跟我在一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执拗。
  异常的执拗。
  我也有点不高兴了,于是,我微带赌气地,拔腿就要走:“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他一把紧紧搂过我,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我看到他不断起伏的胸膛。
  我戳戳他的胸口,仍然有些赌气地,抬头瞪向他。
  他也瞪着我,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好好好,陪你去,陪你去――”
  脸上不是没有挣扎,还有浓浓的犹豫,和不安。
  只是当时沉浸在幸福和忐忑中的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后来,无数次铭心刻骨的午夜梦回里,我才慢慢发觉――
  如果当时,我能再细心一点。
  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任性。
  如果……
  那么,后来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或至少,不会选择以那样残酷的方式,来就此完全颠覆我们的生活?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于是,下午三点,我们准时到了动物园的孔雀馆。
  孔雀馆里冷冷清清地,几乎没有游客。奇怪,大家都不喜欢看孔雀开屏吗?空余那些神气活现的孔雀走来走去。
  我伸伸头,东张西望了一下,老爸没出现。
  子默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他的脸色凝重,紧盯着远方某一处。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不就一个大叔吗,穿得奇奇怪怪的,都已经是夏天了,还带着帽子,戴着眼镜,浑身上下捂得那么严实,也不怕中暑。
  子默的眼神很奇怪,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我感觉有点不对。
  而那个人,也在远处,直直地,直直地看着我们。
  那是一种带着炽热,哀伤,歉疚,还有淡淡喜悦的复杂眼神。
  突然,他朝我们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准备朝孔雀馆的大门方向走去。
  突然,就在那一霎那间,一大帮人拥了进来,而孔雀馆的门,被紧紧关上了。
  那些人直奔那个怪大叔而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么一大帮人越过我们,飞快地向那个人奔过去。
  那个人察觉了,想跑,但是,四面都是人。
  他束手就擒。
  我呆呆地看着这宛如警匪片中的一切,我呆呆地看着那帮人的头儿。我望了望子默,他的脸色煞白煞白地,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血一般。
  我看着那帮人,下意识吐出一句话:“爸爸,李叔叔,王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我认出来,那群人中,除了领头的我老爸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同事。
  其他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子默极度惊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头怪物一般。
  老爸他们给那个人戴上手铐,一群人簇拥着,走过来。
  我们还是呆呆地站着。
  走到我们面前,李叔叔看看我,微笑:“汐汐,这次多亏了你,才能抓住他。”
  我的心,仿佛堕入万丈深渊。
  多亏了我?多亏了我?
  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戴着手铐的人,走到我们面前,深深看了我一眼,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个帮子默接电话的女孩子?”是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是那个电话里的低沉的声音。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几乎失去了任何思想。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看到站在我身旁的子默,如万年寒冰,他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一直,都在簌簌发抖。
  那个人,居然微笑着,用带着手铐的手,点了点我:“子默,她是不是你答应让我见你一面的理由?”
  子默的身体,仍然在颤抖着。
  他又向子默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淡淡地:“可惜,你看错了人。”
  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老爸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他们向外走去,打开门,一起,都走了出去。
  孔雀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站着,就那么站着。
  还有一群孔雀,走来走去。
  突然,子默向外发足狂奔:“爸爸――”
  他跑了出去,一转眼,就没了踪迹。

  子默不见了。
  子默不见了。
  子默不见了。
  ……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走出动物园的,更记不得我是怎么一路走回宿舍的。
  我永远,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子默那充满了深深的深深的绝望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
  无数遍打子默手机,永远接不通。
  无数遍打到他宿舍,他永远不在。
  夏言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告诉我,他们也在找子默。
  从六月十八号开始,子默一直都没回来。
  我找遍了所有所有的教室,找遍了我们曾经过去的每一个地方,找遍了G大每一个角落,没有子默。
  子默,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天天去他们宿舍楼下等。
  从早等到晚,从晚等到早。
  从他们宿舍楼早上开门,一直痴痴等到他们宿舍楼关门。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我都在等。
  夏言他们同情而担忧地看着我,看着我面无人色地站在那儿,六月的天气,我的身体却总在发抖,簌簌地,像被秋风扫过的枯黄落叶。
  他们爱莫能助。
  沙沙被我吓坏了,她时常陪着我,站在那儿,试图和我说说话,但是,我固执地站在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要等到子默回来。
  我要等他回来。

  终于有一天,向凡出来了,他脸色阴郁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走吧,子默不会回来了,而且,子默不会再见你,他说了,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惶急地看着他:“子默,子默,他跟你联系过了吗?他跟你联系过吗?”
  他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终于,他叹了一口气:“林汐,当初子默生病的时候,我真不该来找你。”
  “与其让他现在这么绝望,倒不如就干脆让他当时痛苦。”
  我仿佛当头遭到了重重一击,半天,我的眼前都直冒金星。
  我的腿发软,我的眼前仿佛一片漆黑。

  我躺在床上,我整整躺了三天。
  我不吃不喝。
  但是,我还有一线希望。
  我想,子默终究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我一早就去他们宿舍楼下等,一直等,就那么等着。
  终于,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夏言他们和他在一起,一群人,朝宿舍方向走过来。
  他就在那儿,他就站在那儿。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我拼命擦眼泪,拼命擦,想把他看得仔细一点,好让我确信,我不是在做梦。
  他的脸上,憔悴不堪,他实在是瘦得太多太多了,几乎已经脱形。
  他略略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一路走过来。
  夏言看到我了,他停下脚步,大概是对子默说了些什么。
  子默抬头看我,完完全全的,陌生而冰冷的眼神。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走着,不再看我。
  当他们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张开嘴,我想说话,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在我身旁无声地走过去,我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干了。
  终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叫道:“子默――”
  他的背一凛,接着,继续向前走。
  我仿佛不知道从哪儿借到的力量,我居然能飞快地跑到他面前,然后,我乞求地看着他:“子默,那天,我是真的,真的……”
  他抬头看我,立刻,他的眼神骇住了我,我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眼里布满血丝,野兽般受伤的眼神,深深深深的绝望。
  他轻轻张开口,他的话如轻烟般,一句一句地,飘了过来:
  “这一生,我最痛恨的,就是被至爱的人欺骗!”
  “林汐,我还是一直错看了你!”
  “林汐,如果认识你是个噩梦,那么,现在的我,无比清醒。”
  “林汐,我,发誓,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说完,再也没看我,一直向前走去。

  子默就此消失了,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就此,完完全全地,走出了我的生命。青萍之末

  我的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
  我依然,天天穿过馨园,穿过天桥,穿过律园。
  我依然,天天经过那个大操场。
  我依然,天天去那个教室上自修。
  我依然,天天晚上,静静立在他们宿舍楼下,抬头看着那盏灯光,尽管我知道,那盏灯光下,没有子默。
  ……
  是的,我的生命中,已经不再有子默。
  而且,我生命中,最快乐最开心的那段似水年华,也已经被他带走了。
  但是,我又何尝不期盼,何尝不幻想,子默,终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于是,我打电话回去,我对妈妈说,暑假里,学校有活动,我要晚点回去。
  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我在等。
  我在等子默回来。
  沙沙也没回去,她什么都不问,就那么陪着我。

  终于有一天,当我又站在男生宿舍楼下,看着那盏熟悉的灯光,我看到,向凡走了出来。
  当时的他,已经留校读研。
  我只是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半天,满脸无奈,又过了半天,他叹了口气:“林汐,不要再等了,子默,已经去了加拿大,今天刚走。”他顿了一下,“子默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恍若未闻,我依然定定地站着。
  又过了半天,他一直看着我,那么多天以来,他是第一次,像以前那样看我,带着同情,还有着,深深的无奈。
  他开口了:“林汐,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又来到了那个竹林。郁郁葱葱的竹林,在我眼里,却比冬天那时候更加萧索。
  他轻轻扶着我,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
  他淡淡开口了:“子默,可能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他转身看我,“但是,子默,一定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爸爸。”
  我低着头。
  “子默的爸爸和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子默跟妈妈姓。他妈带着他来到杭州,从初中起,我就跟他同学。”他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在我印象中,子默,一直就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刚转学来那阵子,过得并不好,虽然老师和同学,特别是女生们都很喜欢他,但也经常有一些坏男生找他的麻烦,当时,他为了不让他妈妈,还有姨父姨母担心,从来不告诉他们,他也从不轻易跟别人说自己的事……”
  “那些男生经常在路上拦住子默,合起伙来欺负他,有一阵子,子默的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无论老师怎么问他,他一律沉默以对,后来,有一次,我刚巧碰上子默又被他们围住,就上前去帮他,本来我们寡不敌众,后来,不知谁骂子默,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他立刻就冲了上去,将那个人狠揍了一顿,把那些男生都吓呆了,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失控过……”
  “因为这件事,我跟他成了好朋友,这么多年来,我大概有幸是子默唯一交心的朋友,”他看了我一眼,“直到他遇到了你。其实,说实在的,我们暗地里都有些奇怪,论相貌,论才艺,论……,就很多东西而言,你都不是子默的上佳之选,只要他愿意,他还有很多可选择的余地。”
  “但是,他实在是固执得无药可救,一旦他认定的事,就百折不回,而且,我们都清楚看到,在遇到你的那段日子里,子默从没那么开心过,你善良,你开朗,你纯真,你带给子默无数的快乐。”他看着我,轻轻地,“无论子默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出色,他心底最深处,始终有个缺口,既无法弥补,也无从探测,后来,子默有了你,他心底的空洞,才开始慢慢愈合。”
  “因为,你用笑容,在他心底种下了阳光和温暖。”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无论欢喜哀伤,都与他心心相印。”
  “只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事,与我毫无关系。
  “子默的爸爸,原来是T省W市的领导,原本年轻有为,但因为一时糊涂,犯了经济错误。子默上初三那年,他专程到杭州来找过子默一次,在之前,他们已经几乎整整三年没见了,子默当时的惊喜而想而知。那天,他留给子默一堆礼物,承诺过阵子再来给他过生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子默的生日他没有来,后来,就连子默的妈妈去世,他也没有出现,因为就在那一天,他逃到了澳洲。”
  “他爸爸欺骗了他,所以,子默一直不能原谅他。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他爸爸,而且,他爸爸早就托人带信回来过,说自己在澳洲生活很稳定,很想见他这个儿子,他姨父姨母也一直在帮他联系出国。事实上,原本子默一直计划着毕业后直接出国,到那时……,但后来,子默遇到了你……”他看了我一眼,我瑟缩了一下,“他爸爸实在太想他了,想在儿子大学毕业时候,来看看他,留个纪念。子默一直不肯,一方面,他恨他,他学的是法律专业,他清楚地知道,他爸爸是个法理不容的逃犯,另一方面,不管怎样,他身上都流着他爸爸的血,他不想他回来送死。”
  我明白了,那段日子里,那些陌生的电话,子默的狂躁……
  原来如此。
  “他一直站在情与法的边缘摇摇欲坠着,他一直都在苦苦挣扎,一直都在犹豫,但是,他爸爸和你,始终是他心目中最无法替代的两个人,他也想让他爸爸见你一面,”向凡叹了口气,“所以,最终,他终于勉强答应,让他爸爸远远地看你们一眼。”
  最后,亲情终究占了上风。
  所以,他才要带我去看电影。
  其实,他是完全可以不带上我的。
  他之所以执意要带上我,我想,是想让他爸爸看看我,让他放心,让他不再牵挂。
  可是,我带给他的,却是……
  原来,老爸那天的电话,是早有预谋,他在公安战线上工作了将近三十年,向来将他的工作看作天职,视若生命。
  而子默的爸爸,想必是他们追踪已久的猎物。
  所以,他提议我去动物园。
  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应该,怪爸爸吗?那是他的工作,他有他的立场。
  应该,怪子默吗?那是他的爸爸,到底,血浓于水。
  那么,苍天啊,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我应该怪谁?
  应该怪谁?
  应该怪谁?
  ……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听到那个声音,那不是我的声音,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喃喃地:“向凡,谢谢你告诉我,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低,“我宁愿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间,我失去了一切知觉。

  从此,我很少回家,而且,每次都来去匆匆。
  我和爸妈,从此很少交谈。
  偶尔回家,我总是很沉默。
  我始终无法面对这个现实。
  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沙沙,在我晕倒的那天,得知了全部详情,她守口如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没有沙沙,那段时间,我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下去。
  每每看着沙沙忙前忙后地照顾着我,她的脸上,有深深的怜惜,更有着几分痛楚,我的心里,就撕裂般地疼痛。
  如果,当初是沙沙和秦子默在一起。
  如果,我没有夺走沙沙的那份幸福。
  如果……
  那么,今天的这一切,或许……
  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巾,一遍,又一遍。
  那段时间里,向凡也时不时来看看我,叹着气,坐一会儿,再离开,毫不知情的木兰,也来看望我几次,但是,那时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来跟他们说哪怕一句话。
  夏言和少麒已经毕业离开G大了,少麟已经去了美国,子默……子默,那个曾经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子默,也离我而去了。
  只有向凡,还有沙沙,还有木兰,依然还关心着我。
  他们时不时地,有些小心翼翼地来陪伴我,照料我。
  只是,我们从此不再提到秦子默这个名字,从来不提。
  仿佛这个名字,仿佛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三年后,我报考了本校的研究生。
  我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拼命努力,终于,我顺利考上了。
  沙沙毕业了,英语颇佳的她,应聘到J省省会城市C市电视台,做了一个电视人。
  而木兰,早就在一年前,冲破重重阻力,和少麒去了新加坡。
  向凡继续留校攻读博士。
  偶尔,我们路上相遇,会淡淡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再挥手道别。
  再后来,我也毕业了,终于,我也要走了。
  七年,弹指一挥间。
  终究有那么一天,我也要离开G大了。
  临走前,已经留校当老师的向凡请我吃了一顿饭,还是在当年那个小小的饭馆,算作饯行。
  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温文善良的女朋友,他们坐在我对面,我微笑着看着他们说话,间或相视一笑,偶尔窃窃私语,或时不时地,做一些小小的动作。
  我就那么一直微笑地,微笑地,看着。
  走出了那个小饭馆,淡淡的月光下,我和他们挥手道别。
  然后,我独自一个人,又走到了律园里的那个大操场。
  在那个夏夜,我坐了整整一夜。
  因为,这是我留在G大的最后一夜。
  那么,请容许我,尽情地去想,去回忆,去怀念。
  我要把我所有的回忆,都留在G大,一丝一毫,都不要带走。
  明日,明日,又是天涯。

如影随形

  自从宿舍楼下小树林的那一夜之后,在外人眼里,我和唐少麟,已经是一对标标准准的情侣。
  我们在一起吃饭,我们在一起散步,我们一起出去游玩。只要有空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不知为什么,跟唐少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感。
  大姐第一个跳出来赞成:“我早就说了,有唐少麟做你的男朋友,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异性相吸啊异性相吸,亏我跟她同住快一年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虽然我们只是在一个寝室住,并非共枕,但是,没有个五百年的修为,也是断断实现不了的。
  但是,她就这么帮一个外人。我恨恨。
  更让我恨恨的是,说给唐狮子听的时候,他几乎笑得打跌,一迭连声地:“大姐英明啊大姐英明。”
  然后,一下子凑到我面前来,笑着盯住我:“我之于你,是不是算明珠暗投?”
  我嗤之以鼻,真应该让他在学校的广大上至五六十岁老教授到下至十来岁纯情少女的唐氏亲卫队们来仔仔细细认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人前稳重潇洒得不行,人后就是这副惫赖德行,真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于是,我似笑非笑地:“要不要指个康庄大道让你发光发热去?”
  他立刻一脸惆怅地,作西子捧心状:“我要被女朋友抛弃了,55555……”
  我是好气又好笑。
  心里却是一片暖暖的温馨。
  眼前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正经的唐少麟,聪明绝顶而极其宽容,他明明洞察一切,却永远举重若轻,不着痕迹地处处为我排遣烦恼。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去了一趟N市就大病一场。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那晚主动找他。
  他更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我时不时地,不由自主地若有所思。
  而且,自从那晚在小树林之后,他平时只是牵牵我的手,或在每晚送我回宿舍前,站在小树林里,轻轻地,搂着我,但是,从来不吻我。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守护在我身旁,在我需要的时候,默默地关心照料着我。
  我知道,他在等,耐心地等。
  因为,我也在,耐心地等。

  另一个跳得更高,恨不得把两只脚都举起来赞成的人是妙因。
  她最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
  偶尔跟她去逛一趟街,她给秦子默买的东西,永远比给自己买的要多。
  她实在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孩子。
  我心里一阵微喟。
  但是,看着她酷似沙沙当年的单纯笑脸,又有些衷心的愉悦。
  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我,她还是一副暧暧昧昧的样子:“哎呀,还亏我们关系这么好,这等好事还瞒着我,”她围在我身旁转了好几个圈子,脸上一片欣喜,“啧啧啧,还真的让你把他抓住了,以唐教授这么出色的条件,不知砸碎多少颗少女芳心呢!”
  一副艳羡我走了无比宏伟壮观的华盖运的模样。
  我朝天翻了翻白眼,逗她:“你喜欢,让给你。”
  她过来扭我的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林汐,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小心闪了舌头!”
  说着说着,她突然住口,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过了半天才重又开口:“而且,两个人在学校里,能够朝夕相处,唐教授对你又那么体贴关心,要是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看着她脸上突如其来的淡淡忧戚。
  最近,在学校里,似乎很少看到那道身影了。
  而且,每每,唐少麟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也很少再感觉到那道迫人的视线了。
  那道一直以来我都有所疑惑,但始终不愿,也不能往深处想的视线。
  我看着她,轻轻地问,有些艰难:“妙因,你们家……秦律师,最近一直很忙吗?”
  她浅浅一笑:“嗯,听说最近在接一个跨国并购的案子,过两天,他可能要去新加坡。”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男人总要忙事业的,他事业有成,也有你的功劳啊,要不怎么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呢。”
  她想了想,也释然地笑了。

  很快,暑假到了。
  顺理成章地,和以前念书时候的周末一样,我和唐少麟结伴回家,那时,一起回去的,还有沙沙,三个人总是在路上打打闹闹的,不知疲倦,让邻座为之侧目,现在回想起来都感慨,还有一种不真实感,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那么有精力。
  但是,不一样的是,这次,顺理成章地,在父母多次的旁敲侧击下,我把唐少麟带回了家。
  七年前的彼时,我开开心心地在子默怀里,筹划着,要把他带回家给父母看看。
  七年后的现在,第一次,我正式带回家的男孩子,是唐少麟。
  或许,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我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不出意外地,爸爸妈妈十分开心。
  对唐少麟,他们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从初中、高中连连获奖,到唐少麟同学出国留学,以三级跳之姿获得名牌大学博士学位,他曾经、一度、经常是Z市晚间新闻的座上客,不光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对他仰慕有加,钦佩不已,估计连Z市电视台一些资深播音员都熟悉这个名字。
  对于我老妈这种以电视为生命的家庭妇女而言,唐少麟的名头更是响当当之又响当当。
  所以,我们家以最高规格来接待他。
  除了我爸我妈,还有哥哥嫂嫂,连同三岁的侄儿,齐齐联袂出席。
  当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现在我们家客厅的那一霎那,我吓了一大跳。
  空气中到处弥散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样子,茶几上摆着鲜花,桌上铺着雅致的桌布,居然,居然……还变戏法似地,摆放了成套的吃西餐用的刀叉。
  而且,我的老爸,老妈,哥哥嫂嫂,就连那永远像皮猴一样的小侄子,都俨然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仿佛接待什么要不得的贵宾一般。
  我想我是要晕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唐少麟,他居然还是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
  肯定心里已经笑翻天了。
  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比他自己还清楚,哼哼。
  也许就是这样,我们才总是……
  我不能再想了,我的心里微湿。
  我看着爸妈,有些想埋怨,但是,看着他们又兴奋又有些不安的样子,我又把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爸妈自是殷勤地,一刻不停地劝吃劝喝,一副恨不得把全桌饭菜尽数灌到唐狮子嘴里的架势。
  哥哥嫂嫂又是用那副雷打不动的霹雳表情看着我,因为虽然慕名已久,但是他们以前还真的从来没见过唐少麟,哥哥还冲我竖了好几次大拇哥。
  外带诧异地看了我好几眼。
  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嫂的神色居然也有些诡异。
  用脚趾头想他们也没什么好的想法。
  我装作看不见。
  唐少麟一直很有礼貌地坐在那儿,喝着酒,吃着饭,间或很得体地,说上两句话。
  吃完饭,大家移坐到小会客室,老妈泡上茶,大家坐着聊天。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在唐少麟随身携带的电脑包里,居然放的不是他宝贝得要死的二房姨太太IBM,而是给我们全家带的礼物。
  给老爸的Goldlion领带,给老妈的LV小包包,给哥哥的Zippo打火机,给嫂子的Channel香水,就连小侄子,他也记得带了一个精巧的航模玩具。
  显然,嘴上不说,他对此次见面,极为极为重视。
  爸妈他们很是惊喜,他们交互看了好几眼,想必心里十分快慰。
  我的心里,却突如其来的,在感动之余,有些酸楚。
  唐少麟,永远对我最好的唐少麟。

  不一会儿,全家上阵,齐心协力把我踢出门:“汐汐,少麟好几年没回来了,带他出去逛逛。”
  嫂子干脆直接给我拿来了包,小侄子也有样学样地给我拎来了鞋。
  这是我至亲至爱的家人吗?我极其无奈。
  我想,就算我现在宣布:“我今晚不回来了。”
  他们也会齐齐鼓掌,外带欢呼。
  我不是没看到老妈看着唐狮子时,眼中一直有大片大片的星星在闪烁。
  果然是那个什么什么的,越看越有趣。
  片刻之后,我就有些狼狈地,和唐少麟站在街上,大眼对小眼。
  他看着我,一刻不停地在笑。
  我有点生气,瞪他:“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啊。”
  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我:“你脸上又没花,看一眼不行啊!”
  然后,我们就面对面站着,一直对峙,互瞪对方。
  蓦地,回过神来,我们都齐声大笑。
  好久好久好久,我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我看着少麟,心底一片温馨。
  那晚,他送我回到我家门口时,我看着他那双含笑的双眸,第一次,主动地,环住他,主动地,吻了他。
  我知道,素来自制力超群的他,十分地开心。
  因为,他搂住我腰的手,微微地,在颤抖。
  我心里的坚冰,渐渐地,渐渐地,在融化。
  我知道,他依然在耐心地等。
  我也是。

  从那天以后,我们经常出去玩。
  我们一起去逛街,去爬山,去看云海。
  只是,因为招商,因为翻新重建,老街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纯天然的韵味。
  而且,七年多过去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景犹在,人已非。
  坐在青翠的山峰顶上,我静静靠在唐少麟身边,看着云卷云舒,间或,跟他相视一笑。
  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迈着长腿,一言不发地走在我身边。
  我说话的时候,他就回应我几句,我不说话的时候,他就陪我沉默。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在唐少麟身边,唧唧喳喳地跟他聊着种种八卦轶闻,或者,仍像七年前那样,跟他玩笑打闹一番。
  有时候,我们仍然会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有时候,我们俩还去他姑妈的茶馆去听听音乐,喝喝茶。
  有时候,我看着那个熟悉的位置,会若有所思。
  唐少麟只是拍拍我的头,不说什么,然后,陪我听音乐,喝茶。
  偶尔,我们也帮姑妈招呼招呼客人,或是和他们一起吃吃饭。
  几年不见,唐姑父和姑妈都老了。
  但是,姑妈还是那么体贴细心,姑父还是那么幽默爱开玩笑。
  一天,我们吃饭的时候,重提当年,姑父笑着挤挤眼:“看来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少麟这个小子什么都灵光,什么都无可挑剔,唯独……”
  我微垂下头,瞥了一眼唐少麟。
  他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
  姑父继续津津乐道:“你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而且算起来,汐汐当我们干女儿都快十年了,”他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可是,我们的侄媳妇呢,到现在都……”
  我有些尴尬,脸微红,继续低头。
  姑妈看了看我们的脸色,用筷子敲敲姑父:“瞧你,为老不尊,”她一边往我碗里挟菜,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孩子们的事,他们自然会有主意的,是不是?”
  我忍不住抬头,向唐少麟看去。
  他也正在看我。
  然后,朝我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将我碗里的肉搛了过去:“姑妈,汐汐不爱吃肉。”顺带瞪了姑父一眼,“还有,想让我快点帮你修好那台电脑的话,就……”
  姑父老顽童般嬉笑着,拍拍胸口,飞速埋下头去吃饭,不再说话。
  我不禁莞尔。
  我想起了当年在G大校门口小饭馆里相似的那一幕。
  于是,我瞪了唐少麟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动不动就要威胁人!”
  而且,目无尊长。
  姑父朝我眨眼:“还是我的干女儿好,”他跟姑妈相视一笑,意味深长地,“没办法,一物降一物,看来,少麟只能交给你管教了!”
  我看着低着头,嘴角微扬的唐少麟,再看看那两个笑得诡异的长辈,涨红了脸。
  又上了两只老狐狸,再加上一只小狐狸的当!

  其实,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干爹干妈,就像我爸妈一样,一直以那种长辈的慈爱、耐心地乐观其成。
  我还知道,实际上,他们很希望很希望亲上加亲,希望我不再只是他们的干女儿,而是……
  我也希望。
  只是,面对唐狮子爸妈的盛情邀请,我一直推脱着,不到他家里去做客。
  或许,我还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
  只要一点点就好。
  唐少麟也不多说什么,那天晚上,他送我回来的时候,在我家门口,他环着我,贴住我的额头,轻轻地:“没关系。”他顿了片刻之后,重又开口,“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去,好不好?”
  我抱住他,同样贴着他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目送唐狮子离去,我开门的一霎那,我又有了那种强烈的芒刺在背的感觉。
  已经好几天了,那道迫人的视线又出现了。
 

灯火阑珊
我疑疑惑惑地向后看,看向那道视线。
  这次,不是我的幻觉,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个人。
  秦子默。
  他就站在对面拐角处的那棵木棉树的树影里,静静地站着。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显然已经站了很长一会儿了。
  那么,刚才,我和唐少麟的一举一动,他全部都已经看到了。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的他和我,转身之间,已成陌路。

  我垂下头去,我看到一双脚,慢慢地向我靠近。
  半晌,那双脚停在了我面前。
  一个声音轻轻响了起来,略带暗哑地:“林汐――”
  我眼前顿时蒙上一层湿雾。
  曾几何时,我等这个声音,我等这样的情景,等了整整七年。
  但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他伸出手来,慢慢向我接近,他的手,最终落在了我的发上。
  一阵静默。
  突然,我被一双手拉入一个臂弯中,然后,我被紧紧地拥住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
  我只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地,暗哑地响了起来:“林汐,真的是你吗?”
  我眼前一阵模糊。
  我忍住泪,低下头去不看他。
  我挣脱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片刻之后,我听到自己同样暗哑的声音:“对不起,很晚了,再见。”
  我听到身后低低的,充满哀伤的声音:“林汐,能不能,不要走,听我……”
  我低头,控住眼泪。
  我转过身去。
  我不能回头。
  我们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于是,我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走进房间,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接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可是,我睡不着。
  我翻来覆去了半天,还是睡不着。
  我强迫自己睡着。
  我数绵羊,从一数到九百九十九,再从九百九十九数到一,反复来回数了很多遍,可是,我还是睡不着。
  我终于,悄悄走到窗前,微微打开窗帘的一条缝,他正朝我在的方向看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空中开始飘起蒙蒙细雨。
  纷纷扬扬的雨水在夜幕的笼罩下,交织出淡淡的感伤。
  但是,他还站在那儿,静静地。
  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清楚地记得我家的地址。
  说起来,也很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想到问过,当初,他在第一次送我回家的时候,是怎么知道,我的家,就在这儿?
  当时,总觉得太幸福太快乐太开心,每天在一起,要说的话太多太多,这种小事,哪怕曾在脑海中闪过,终究也就是一闪而过,想不起来去问。
  等到我终于想起来的时候,他却已经……
  或许,后来,也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我的眼前,又升起了淡淡的,淡淡的湿雾。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不安稳,半夜里,我起身喝水,又到窗口去看,他依然还在。
  还站在那儿。
  雨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
  他仍然站在雨水中,悄然而立。
  虽然隔了那么远,但是,我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额头滴落的雨水,一滴,一滴,顺着他苍白的脸庞,慢慢滑落下来。
  我拉上窗帘,重又回到床上。
  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到我醒来时,天亮了,我起床,下意识地走到窗前,往外看,雨已经停了。
  那棵树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几乎以为,昨夜,我又做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梦。

  唐少麟还是经常来找我出去,散心,或是逛街。
  我们经常会童心大发地,专挑那些曲曲折折或是上学时曾经走过的老路走。
  他出国多年,很多以前天天走的路都不太熟了,经常走着走着,大惊小怪地:“咦,原来那条老路呢?”
  我笑着糗他:“看看,这就是去蛮夷之地的坏处,智商严重下降,但凡长眼睛的人都知道,拆了呗。”
  他就追逐着,作势要打我。
  然后,就开始长吁短叹,说他当年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假期和同学跑去罗马玩,罗马的古城保护得有多么多么好,尤其是夜晚,在星子和月光的映衬下,就连那些窄窄的街道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朴意味。
  洋洋洒洒地,说得一副很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大力瞪他:“了不起,欺负我没出过国是不是,说得这么津津有味?”
  在他面前,我是越来越,越来越无理也要争三分了。
  也许,这是一种好现象。
  因为,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浓,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傻瓜,以后,我陪你去。”
  以后,我陪你去……
  我慢慢低下头去。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人,微笑地,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汐汐,以后,无论你想到哪儿,我都陪你去。”
  以后……
  以后……
  我抬起头来,看着少麟那张诚挚的神采飞扬的笑脸。
  我心底一阵莫名的悸动。
  我永远忘不了,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所给予我的细心抚慰,和无言支持。
  在我承受深重伤痛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是他。
  唐少麟。
  于是,我微微一笑:“好。”
  然后,伸出手去,挽住了他:“以后,你陪我去。”

  假期很快要结束了。
  我和少麟也要一起返校了。
  爸妈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上路。
  他们都老了,鬓边开始渗出丝丝白发。
  我从来没想到过,那个往昔终日奔波在外无暇他顾的老爸,在我快离家的那几天,天天晚上,跟老妈一起安坐在沙发上,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絮絮叨叨叮嘱我这个那个。
  “汐汐,你胃不好,早饭一定要记得吃。”
  “汐汐,在外面别任性,一定要跟同事处好关系。”
  “汐汐,身体最重要,看书别累着了,要注意休息。”
  ……
  我看着他们满脸的关心和淡淡的忧戚,心里一阵酸楚。
  而且,我发现,无论什么时候,老爸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会飘过一阵略带复杂的情绪。
  我无法分析,无从捉摸的情绪。
  但是,对少麟,老爸跟老妈是千般万般满意,我那个不肖的哥哥,更是一如当年评价秦子默般,对我说:“真搞不懂,人家一表人才,又是留美博士,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一脸莫名惊诧的表情,又接着说,“就像当初那个秦……”
  我看到嫂子飞快地踩了他一脚。
  他立刻就住了嘴。
  我的心里微微一痛,但是,我只是淡淡一笑:“他眼光不好呗。”
  依稀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嘲谑:“秦子默啊秦子默,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今天!”
  那是木兰,一个初夏的午后,偶然间看到子默不知为什么,在律园里那个长长的林荫道下,被我追得打得十分狼狈的时候,把眼睛瞪得奇大无比之后,撇撇嘴,凉凉地落井下石。
  永远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少麒继续半真半假地火上浇油:“谁叫他眼光差,不用同情他!”
  而那个人,尽管被我追得打得到处乱窜,无处藏身,求饶不已,脸上却仍是满满的,藏不住的笑意。
  我的嘴角,泛起一朵淡淡的笑。
  半晌,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往事如烟,烟散,而人往。
  我应该学会珍惜。
  珍惜现在。

  回到学校,少麟一下子变得很忙。
  因为,很快,他牵头申报的一个国家级研究项目就批了下来,他经常需要待在实验室里,和雷尼尔,和课题组成员,做实验,搞研究,间或还要出差。
  他对工作,一向兢兢业业,热忱有加。
  灭绝师太也要开始练功了,在学界颇富声名的导师,对学生要求很是严格。
  光是导师开出来的一长串书单和大叠大叠的外文资料,就够我好好啃一阵的。
  而且,我还要给本科生上经济学课,比起上学期,要更忙碌一些。
  但是,只要少麟有空,他都会想方设法地陪我。
  每天晚上,他都会抽一点时间出来,陪我到小树林里,拥着我站上一会儿,闲聊上几句,然后,再送我回去。
  我的心中,不自觉地,渐渐开始充盈初秋的宁馨和悠扬。
  日子,继续流水一般过去。

  没过几天,沙沙约我见面,这次,是在一个小小的茶吧。
  成天忙忙碌碌四处出差的她,也终于知道,秦子默回来了。
  以他们事务所见报和上新闻的频率,这是迟早的事。
  因为,后来我才留意到,原来,这个事务所的口碑还真的颇佳,光是看每天每天总有络绎不绝的,来找妙因间接咨询或吹枕头风的人就知道了。
  这个年头,虽是太平盛世,总有人想要防不时之需。
  所以,她约我出来喝茶。而且,想必,她想了很久,斟酌了很久。
  我原本还以为,她一旦知道了,就立刻会来找我的。
  她终究还是十分十分关心我的。
  我们,在一个午后,听着流泻的音乐声,坐在那个幽静的茶吧里。
  那首歌,是我在读研期间,一度非常爱听的歌,The Color of the Night。

  you and I moving in the dark
  bodies close but soul apart
  shadowed smiles and secrets unrevealed
  I need to know the way you feel 

  I’ll give you everything I am
  and everything I want to be
  I’ll put it in your hands
  If you could open love to me oh
  can’we ever get beyond this wall

  cause all I want is just once
  to see you in the night
  but you hide behind
  the color of the night

  I can’t go on running from the past
  love has torn away his mask
  and now like clouds
  like rain i’m drawing and
  I blame it all on you
  and I lost
  god save me

  everything I am
  everything I want to be
  can’t we ever get beyond this wall
  cause all I want is just once
  forever and again
  I’m waiting for you
  I’m standing in the night
  but you hide behind
  the color of the night

  please come out from
  the color of the night

  当初就是莫名地喜欢这首歌,喜欢它的歌词,它的意境,它的……
  如今,隔了这么长时间,又听到这首歌,恍若隔世。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终于,沙沙端起那个小小的茶杯,接着,却很快又放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着我,字斟句酌地:“汐汐,你,知不知道……”
  我看着她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微笑着,替她接过话头:“你是想要问我,知不知道,秦子默秦律师现在也在C市对不对?”
  夏言也好,沙沙也好,包括唐少麟也好,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总是一副吞吞吐吐,情非得以的样子。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
  过了半天,她小心翼翼地:“那、你、有没有……”
  我点点头,淡淡一笑:“我见过他。”又加了一句,“经常。”
  我喝了一口茶,垂下眼,看着茶叶尖在杯中优雅地旋转、舒展开来:“因为,现在的秦子默律师,是我同事的男朋友。”我抬头看向沙沙,仍然微笑,“而且,那个女孩子美丽善良,他们很相衬。”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妙因的父亲,竟然是C市的一个领导。
  难得她还是那么开朗友善,不骄不矜。

  沙沙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良久沉默。
  半晌,沙沙低低地说了一句:“汐汐,我还以为……”她美丽的脸上满是惆怅,缓缓地摇了摇头,之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子默哥哥……”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满是对我的心疼,和深深的无奈。
  我心里一阵感动,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放心吧,我最近忙着练功呢,功课那么紧,哪有空想什么别的事情,你尽管把心放到太平洋去。”
  我不想让沙沙为我担心。
  这样,我会更歉疚。
  沙沙还是有点担忧地:“汐汐――”
  我仍然微笑着:“沙沙,你放心,我没事的。”
  她看着我,将信将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再三对我说:“汐汐,记得我上次电话里跟你说的,唐少麟很好,你一定要好好考虑。”
  自从她知道唐少麟回来以后,自告奋勇地充当唐氏说客,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翻来覆去地,总离不开这句话。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关心我。
  于是,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且,第一次,在她面前很坦白地:“沙沙,其实,我跟唐少麟……”
  这个丫头还是跟当年一样敏感,立刻两眼放光表情夸张:“已经开始了对不对?”她佯怒地用手指点着我,“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居然不早告诉我,以后,看我怎么跟你慢慢算帐!”
  我略带惭愧地笑着,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朝她翻了个大白眼:“光知道说我,你自己呢?”我细细观察着她脸上的蛛丝马迹,“汪方不也很好,你怎么不考虑?”
  她轻咳一声,神情居然开始有点忸怩。
  大大的不对。
  杜沙沙一向在我面前无所遁形,从来都是。
  想当初在幼儿园的时候,我还很阿莎力地天天领她去上厕所呢!
  她在我面前,还能有什么花招好耍?
  于是,我诡笑着凑近她:“杜沙沙小姐,赶快从实招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高中那年,她盘问我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又还给她。
  她居然很难得地脸红了。
  我故意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就连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沙沙妹妹,都要弃我而去了,5555555……”我假哭,擦着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去死啦你,”她纤纤手指在我臂上死命一掐,笑嗔着,然后,看了看腕表,“时间快到了,我要去录节目,你再坐会儿。”
  说完,一阵风似地卷了出去,即便这样,临走时还不忘付钱。
  我的这些朋友,永远都是最好的。
  我笑着,看着沙沙纤细的人影奔出去,奔到一辆轿车前,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旋即就下车来迎她。
  是汪方。
  我笑着注视他们,沙沙跟他说了些什么,汪方朝我所在方向看,朝我挥手,我也朝他挥手,并且,比了个V字型。
  加油啊,老兄。
  他了解地朝我拱拱手,细心地将沙沙送进车。
  车很快开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继续微笑。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沙沙,我可爱的小妹妹,终于也找到好的归宿了,我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岁月刻痕
出了茶馆的门,我的脸上仍然带着笑。
  但是,我还是没有忘记给唐少麟打了个电话。
  他今天下午开会,晚上还要做一个讲座的主持人。
  我打过去的时候,好像会议刚结束。
  一片嘈杂声中,他问我:“见到沙沙了吗?”
  我微笑:“嗯,刚从茶馆出来。”
  他敏感到我的好心情,笑道:“怎么这么开心?”
  我吐吐舌头,不答他。
  突然,想起来他在电话那头根本看不见,忙又开口:“少麟,我现在在街上逛着呢,看有什么好买的,顺便去给你看看衣服。”
  从回校以后,他就一直很忙,几乎没空逛街。
  他沉吟了片刻,轻松地笑着:“好吧,我下午走不开,你自己先慢慢逛着,回来后记得打电话给我。”
  然后,照例嘱咐我,注意安全,过马路要看红绿灯。
  我站在街头,看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流,听着他的叮嘱,心中一阵温暖:“嗯,一会儿我再跟你联系。”
  又说了几句,我挂了电话。
  然后,在初秋午后慵懒的阳光中,静静地穿越马路。

  在商场里逛了半天,收获颇丰。
  我在男士专柜区给唐少麟买了一件休闲西装,一件风衣,一条裤子。
  一八三的标准身材,很好买衣服。
  而且,反正,他穿什么都不难看。
  给自己买了一件休闲毛衣,看着喜欢,没有缘由,就买下了。
  给大姐也捎了一根发簪,她向来都喜欢这种复古的东西。
  等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服装袋,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走到马路上,我左顾右盼了一下,没有出租车,于是决定到马路对面去坐地铁返校,不过,地铁站还在前面,要走一段路。
  我穿过马路,可能因为不是周末的缘故,马路上的人不多。
  走到对面,我下意识抬头一看,心里微微一动,斜右方那个气派非凡的建筑物的三层,有个大幅标牌:P.Jensen律师事务所。
  C市大名鼎鼎的一家事务所,以动作快,而嘴巴紧闻名,生意极其兴隆。
  所以其上报率,如本地房产,日日看涨。
  我只是注视了片刻,便转过头来,安静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一边有些费力地在随身的包里掏着硬币。
  突然,我听到斜对面马路一声大叫,穿越了我的耳膜:“Chinese Doll――”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一个张牙舞爪的洋鬼子兴冲冲地朝我跑过来。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啊,他在叫谁?
  看着他兴高采烈气势昂扬地向我跑来,我有点害怕,不会是神经病吧,我还小,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活,连国都没出过呢,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我急急忙忙想走开。
  可是,洋鬼子的目标显然是我,他极其兴奋地指点着我:“you,you,you,chinese doll――”
  真的是神经病,而且,高度近视,哪有人指着一个二十五六岁高龄的女人大叫中国娃娃的,除非脑壳坏掉了。
  我更害怕,急欲想跑。
  他一把拽住我,朝他身后大叫:“Richard,come on,come on,your girlfriend is here――”
  真的真的是神经病啊,居然,还当街替别人乱认女朋友,我挣脱不开,急得都想哭了。
  有人走近,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而且,似乎,有点熟悉,我抬头一看,惊住了。
  秦子默。
  他正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在我手上的男装袋上一掠而过。
  而且,一把就把洋鬼子的禄山之爪拍掉了。
  我是真的真的,完全愣住了。
  洋鬼子依然很兴奋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秦子默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乖乖闭嘴了。
  秦子默淡淡地说:“给你介绍一下,詹姆斯,我以前的同事,”他顿了一下,“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出差,刚到。”
  我这才仔细看看那个洋鬼子,都怪刚才太慌了没看清,的确看着面善,只是,个子更高更壮,络腮胡更浓更密。
  他转向詹姆斯:“这位是――”
  詹姆斯兴冲冲地上下打量着我,急忙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当年在McGill的时候,Richard桌上天天放的照片里面的那个叫汐汐的女孩子,他的中国娃娃――”
  他在秦子默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消音。
  我一时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年,他在加拿大的时候,放我的照片?
  可能吗?!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秦子默仍然凝视着我,淡淡开口:“急着回去吗?”
  “呃,我――”我大脑仍然一片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他的语气仍然淡淡地,有礼貌地:“我和詹姆斯忙了一天,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吃饭,你要不急着回去,就一起吧。”
  他的眼光有意无意,但极其敏锐地再一次掠过我手上的服装袋,然后,看向我。
  我怔住了,我看向他清隽而略带疲惫的脸,和眼神中闪过的,一瞬即逝的光芒。
  现在的秦子默,现在的这种场景,于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于是,我条件反射般连忙推辞:“不了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他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来,脸色也渐渐阴霾。
  他将头微微转开。
  一阵寂静。
  突然,旁边的詹姆斯重重地咳了一声,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袋子,邀功般朝秦子默看看,对着我,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十分郑重地:“汐汐,我刚到中国,你、应该、欢迎我,你们国家不是有一个、孔夫子、说过,有朋友,从国外来,你应该很高兴很高兴的吗?”
  我无力。
  这个詹姆斯,远远比他的弟弟来得巧言令色,而且,还懂得扮猪吃老虎。
  看着他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纯朴的脸,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我仍然还是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有人走过来,轻轻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过马路。
  他的手,十分的温暖。
  仿佛,还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整个人都是呆呆的。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一个雅致的小餐馆。
  名字也好听,观澜阁,和本地的一个景点,昔日的乾隆皇帝行宫同名。
  古色古香的装潢,深棕色的仿古餐桌餐椅,用木雕花窗作隔断,墙上也用雕花窗饰作点缀,都是松竹梅之类,极洗练的图案,我虽不懂画,但看得出当初设计的时候是极花心思的,且整个餐馆看上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上了他的车,车是怎样穿过大街小巷,然后,是怎样停车,下车,坐在这个餐馆里。
  我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浆糊。
  秦子默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因为,看上去十分干练的老板娘一见他就热情地迎了出来,一口一个“秦律师”的,秦子默一径平淡但有礼地和她寒暄了几句。
  老板娘很快就给我们找了个靠窗的雅座,视线很好。
  詹姆斯始终紧紧拎着我的大小袋子,我十分无奈。
  三个人坐在一个小桌旁。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因为,另一个人,正专注地看着菜单,且用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浏览着,不时对身边笑意盈盈的服务员低声吩咐着什么。
  他没有问我要吃什么,至于那个自打一坐下来就极富探索精神地一径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的洋鬼子,他更是连看都没看。
  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洋鬼子是空气。
  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全是拜他所赐,所以,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扎个稻草人,牢牢贴上他的大名,每天早中晚三次在他身上苦练我们伟大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针灸医术。
  洋鬼子终于忍耐不住了:“汐汐――”
  我白他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这个蛮荒之地的未开化之徒叫得的,而且,叫得如此难听。
  好歹跟雷尼尔一母同胞,怎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咧?
  我对他,完全没好气。
  他有点被我吓住了,倒吸一口气,怪腔怪调地:“你,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继续向他翻白眼,立志给他留下恶劣印象,让他以后见了我就只管绕道走。
  他向秦子默抛去求救的眼神,后者完全不动声色,更不看他,点完菜后,就一直看着外面灯光闪烁的夜色和街景,神色寂寥,无限落寞。
  我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一个全然陌生的秦子默,一个奇奇怪怪的洋鬼子,和左右护法一样坐在我旁边。

  很快,菜就一道一道地上来了。
  但是,我没有任何食欲,我食不下咽。
  秦子默只是闲闲地、优雅地吃着,间或和詹姆斯说上几句话。
  他只是偶尔朝我瞥上数眼。
  但很快,我就发现,菜几乎全是我爱吃的。
  当初,还是一个穷学生时,我不爱吃肉,和沙沙只吃肥肉不吃瘦肉的怪毛病不一样的是,我无论肥瘦一律不吃,但十分喜欢吃盐锔虾,那时候,我和子默隔三岔五会到校门口小饭店改善伙食,他总是记得给我点一盘盐锔虾。
  我一向嗜虾如命。
  如今,一盘香喷喷的盐锔虾就放在我面前。
  还有栗子鸡,蚂蚁上树,干煸四季豆,鲜蘑菜心,还有,我和沙沙当时极其爱吃的朝鲜凉菜。
  真不知道我们当时中了什么邪,怎么对校门口那个小小摊点上的朝鲜凉菜那么着迷。
  那个摊位上天天排着老长的队伍,一路蜿蜒,能从律园门口一直弯到对面的馨园门口,原本是我们轮流着一下课就一路小跑地去排队。
  后来……
  后来,秦子默,一到下午三点,就拿着他的复习资料,站在那,边看边帮我们排队。
  然后,斜倚在那棵老榕树下,耐心地等我下课。
  那年初夏,唯一共度的那年初夏,几乎天天如此。

  詹姆斯顾不上客套,牛嚼牡丹般风卷残云。
  谁说中国的饮食文化不是博大精深呢,随便弄几样家常菜就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
  所以,少麟跟我提起过,在国外,中餐馆里的外国人远比真正的炎黄子孙多得多。
  顿时,心头涌上一阵自豪感。
  但是,我依然还是没有任何食欲。
  秦子默敏感地发现了,他停下筷子,沉吟了一下,注视着我,轻声地:“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我垂下眼,淡淡地:“不是。”
  或许,是身边的人让我没什么胃口。
  他的眼,在我脸上仔仔细细搜索着什么,终究,没有说什么,继续和詹姆斯说话。还是什么跨国并购的话题,我的英文听力向来低空飞过,一多半还是当年那个面硬心软的铁嘴刘老师仁慈半批半送的,模模糊糊就听到什么法律可行性分析,如何起草收购合同,诸如此类的。
  想当初,子默曾经对我英语小测验卷子上涉险过关的听力分数发笑,且无奈。
  伶牙俐齿的沙沙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糗我的机会:“汐汐,我发现刘老师今天上课一直都在瞪着你,一定是你听力又拿了……唔,让我算算,第二十六,哦,不,第二十七次60分!”
  从来嘴巴不饶人的唐狮子更是在跟我们结伴回家的路上,凉凉地嘲讽我:“你还真厉害,每次都60?算卦也算不到那么准吧,看不出来啊,改天去摆个测字摊子吧,生意一定兴隆!”
  事隔多年之后,唐狮子留美期间,偶尔跟我在MSN上相遇时,还会拿来打趣我。
  当年,面对他们嘲谑且调侃的神色,我只能挠头,且惭愧地笑。
  因为,秦子默一向视拿听力满分为囊中物,沙沙的英语一向也颇佳,听力正确率至少在90%以上,唐狮子的英文虽没有理科那么成绩辉煌,但是绝对不差。
  只有我,完全地相形见拙。
  当时的我,只是酸溜溜地撇撇嘴,我一向就既没有子默的天分,也没有沙沙的努力,更没有唐狮子的聪明,这又算不得什么新闻。
  如今,报应的是,我居然成了灭绝师太。沙沙都大呼不可思议。
  如今的他,英文更流利了,闭着眼听,完全以为是老外。
  可是,又与我何干呢?
  心头有一阵微风吹过。
  我低头,继续食不知味。

  我的手机在响。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连忙接了起来。
  是唐少麟。
  “汐汐,你现在在哪儿呢?”少麟问,“怎么大姐说你还没回来?”
  我下意识看了斜对面的人一眼,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哦”了一声,柔声问:“怎么,你还没去主持讲座吗?”
  少麟的口气很是温和:“刚开完会,马上要陪晚上做讲座的刘院士和方院士他们先去吃个晚饭,你现在哪儿呢?”
  我想了一下,才开口:“路上碰到了一个朋友,现在在一起吃饭呢。”
  斜对面的人仍然一瞬不瞬看着我。
  听到电话那边有些寂静,我有些奇怪地“喂”了一声,接着又说:“少麟,你先去陪他们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等讲座完了之后,你再联系我吧。”想想他最近的忙碌和辛苦,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饭,可不许挑食啊。”
  电话彼端停顿了片刻,接着,我听到轻轻的一笑:“汐汐,你这么关心我,我真高兴,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来。”
  喀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收线,阖上手机,微笑了一下。
  路人甲仍然紧紧盯着我。
  他的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我低头,一个几近陌生的人而已。
  我目不斜视地,继续吃饭。
  一时寂静,气氛有些凝滞。
  已经吃饱喝足的詹姆斯神经再大条也发现了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看看秦子默的脸色,再看看我,眼珠子来回在我们之间转动。
  我低着头,只管吃饭。
  片刻之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略带担忧地开口:“Richard,你和你的chinese doll之间,有什么,小小的误会吗?”
  我瞬间抬头,看向他,礼貌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詹姆斯,请你听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用筷子点点秦子默,接着,瞪了他一眼,“还有,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叫我chinese doll。”
  二十六岁高龄的我,当不起这么幼齿的称呼。
  此外,他的女朋友另有其人,他的女朋友是童妙因。
  我绝对不想让这个洋鬼子误会。
  他是雷尼尔的哥哥,以后说不定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旦说不清楚,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想,纵使说我跟他现在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都不为过。
  心中,又有一阵一阵的微风轻轻掠过。
  当真,当真,当真……
  当真,就像古人说的那样吗?
  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
  我眼前,似乎又有轻轻,轻轻的雾气升起。

  詹姆斯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地:“汐汐,你是在开玩笑吧,Richard刚到McGill University的时候,经常晚上做梦,都叫着你的名字,还放你的照片在桌上……”
  “你知道Richard是一个多么不爱说话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只听他说过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汐汐,不就是你吗?”
  “而且,去年Richard回来,难道不是来找你的吗?”他有些迷惑不解地,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不响。
  因为,他回来,寻寻觅觅到的那个人,不是我,是童妙因。
  是我的同事兼好友,童妙因。
  也许,这就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
  我继续低头。
  又过了一会儿,詹姆斯似是思索了一下:“还有一句话,Richard几乎天天都在自言自语,但可惜,我记不住,你们中国人的话,太太太难懂了――”
  我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秦子默紧绷着脸,脸色异常寒冷。
  詹姆斯识相闭嘴。
  又是一阵寂静。
  突然,有手机在响,这次,是他的。
  我微微一震,因为,那个铃声,还是虫儿飞,还是当年的那首,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首歌,多少年都没有听到过了。
  已经飘落在我的记忆之外。
  我微微低下头去。
  打电话来的是妙因。我听到她软软的,甜美而略带探询的声音:“子默,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简单地回覆了几句,就挂断了。
  我们继续默默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跟在后面。
  走出门,秋夜的空气清冽而凉爽,詹姆斯已经坐进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然后,轻声地:“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儿,拎着袋子,垂着头,对他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就行了。”
  半晌无言。
  突然,一个冷冷的,咬着牙的声音飘了过来:“你是要逼我不做一个绅士吗?”
  说完,他劈头抢过我手上的袋子,扔进车里。
  我不为所动,继续低头,固执地站在那儿。
  又是轻轻一叹,他走过来,打开车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了进去。
 

前世今生
成长
  是花开般的疼痛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车子急转急煞,把詹姆斯吓得哇哇直叫。
  我也有点害怕。
  很快,到了詹姆斯下榻的酒店,他刚一推门下车,车就猛地开走了。
  我在车里都能听到他在外面跳着脚,呜哩哇啦叫着什么,但开车的人脸色铁青,充耳不闻。
  车继续飞快地开着,路两边的建筑物和树影飞快倒退。
  我紧紧抓住把手,心里一片忐忑。
  很快我就发现,方向不对,不是我回去的那条路。
  我有些着急,对他叫道:“秦子默,你走错路了,这条路不对。”
  他恍若未闻,车继续向前开。
  我有些害怕,现在的他,我太陌生了。
  于是,我大叫着:“秦子默,停车,停车,听到没有,我――叫――你――停――车――”
  车依然疯狂地向前开去。
  我害怕得声音开始发颤:“……秦子默,请你停车,好不好,好不好?”
  突然间,车急煞住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头低低伏在方向盘上。
  他的头,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伏着。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孤单的,寂寥的背影。

  车还是往前开着。
  开向未知的前方。
  这一次,开得很稳很慢。
  这一次,我坐在那儿,默默无语。
  该来的,终将会来。

  片刻之后,车开到了江畔,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
  他看着驾驶座旁的那些袋子。
  一直,就那么看着。
  突如其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我陪他上街,买衣服,买裤子,买鞋,买……
  买一切该买的东西。
  曾几何时,这些袋子里的衣服都是买给他的。
  那时候,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笑眯眯地帮他跟老板砍价,经常把那些老板砍得直跳脚。
  他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言来语去,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而且,他对我的选择总是很满意:“汐汐,我喜欢你挑的衣服。”
  其实,也不过是一件极普通极普通的外套,或是一条极平常的裤子。
  只是,他需要那种温暖的,温暖的感觉。
  多年以来,他实在是,太缺乏家庭的温暖了。
  可惜,命中注定的是,还是我,仍然是我,让他失去了那仅存的,最后一丝的温暖。
  我轻叹了一口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现在,一直在给他温暖的,是妙因。
  是那个深爱他的妙因。

  半晌,他直起身来,缓缓开口:“林汐,陪我下来走走,好吗?”
  片刻之后,我们站在点点渔火的江畔,呼吸着微带潮湿的空气,静默着。
  他站在我身畔,晚风吹拂过来,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男性馨香。
  还是当年那种淡淡的馨香。
  他看向浩淼的江面,静静地站着。
  我也静静地站着。
  不一会儿,他轻轻开口:“三年前,我硕士毕业后,从蒙特利尔搬到了温哥华,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很优渥的工作,但是,我不快乐。”
  “其实,我早已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事情注定迟早都会发生,也遁避不开,无论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无论你……,再执着于过去,执着于一个本不应该发生的错误,除了加深伤痛,又能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从当年上飞机的那刻起,我已经后悔。我是学法律的,比起普通人,更知道法不容情,可是,在当时那种冲动的情形下,居然不给你任何抗辩机会,这于你,并不公平。”他轻轻地,“但是,就像姨父在我出国前夕说的那样,或许,我们都还不够成熟,应该让时间,来厘清一切。”
  “三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却已经够我想清楚,到底想要什么。我从网上查到你还在G大,于是,在你过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悄悄回到国内,我满心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满心想给你庆祝生日。林汐,你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好好陪你,过每一个生日……”他嘴角牵起一抹笑,但那个笑容,带着无限的凄清,“在飞机上,我一直在忐忑不安,我一直想像着跟你碰面时的各种情形,我一直想像着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原谅我当初的绝情而去……”
  “一下飞机,我就去买了二十三朵玫瑰花,一路捧着,来到了G大。”
  他顿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还在读研。
  “结果,到了G大,我到处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后,我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坐在操场上,很开心地说着笑着,聊着天,然后,我看到他一路陪着你,送你回宿舍,看着你上楼。”他的声音低低地,冰冷地,无限空洞。
  三年前,三年前……
  我终于想起来了。
  由于师母不断施加压力,那年的生日,我实在无处可躲,也无法推脱,被迫去和一个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记不清面孔,纵是对面相逢也不相识的人作最后的,无可避免的摊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钟。
  那个人虽有些遗憾,但仍很洒脱地,很有绅士风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有死心,第二天,我远远地跟着你和沙沙回家,远远地,看着她跟你一起进了家门……”
  那年,过完生日后的那个周末,在老妈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后,才跟到N市出差,顺道来G大找我的沙沙相约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但是,那时的我,神思不属地,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从子默走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去打听他的确切消息。
  我去询问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学弟学妹,我不放弃任何一丝哪怕极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终,我得到的依然是无尽的失望。
  就连向凡,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些微的歉意和闪躲。
  因为,他也几乎一无所知。
  我只能苦笑。
  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夜夜入梦。

  从那年开始,每次回家,妈妈都费尽心思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着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爸爸还特地为我买了我一直渴望拥有的掌上电脑。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帮家里做做家务、打扫卫生、看看书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户,也割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
  而且,我下意识地,一直躲避着素来威严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很忙,经常不在家,鬓边白发也日日增多。
  那时的他,因为战绩辉煌,从不徇私,已经从Z市的公安局长升为S省的公安厅长,在公安系统声名显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无法忘却,他一摞摞的奖状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泪和被欺骗后的悲伤换回来的。
  虽然我清楚,法,永远高于情。
  但是,我仍然无法原谅他。
  一如我无法忘却当年那个哀伤眼神。
  我更无法当什么都不知道般,回到原来那个惧怕他的威严,却独得他偏宠的小女儿的位置。
  所以,在偶尔见到爸爸的时候,我都会默默无语,或只是简单地,回覆他的关心和问话。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她那略带忧戚的脸庞,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着,直入我的梦境。
  我轻叹一声。
  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释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么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释,想要怨恨的那个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已经失去了爱情,又何必过多迁怒于无辜的家人,无辜的亲情?
  只是,我已经回不到十九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林汐了。
  永远,都回不去了。
  那时的我,除了平静如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那时的我,除了学习,就在回忆。
  除了学习,还是回忆。

  “我就站在外面远远地等着,我打你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当时还有一线希望,希望你出来,希望你能看到我。只要你看到我,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相信你。”他的声音无限疲惫地,“我每天都去你家门口,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你房间的窗口,可是,你房间的窗帘始终紧紧地阖着。那几天,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来。”
  “结果,后来,你爸爸回来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记性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走了过来,对我说,现在的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已经交了一个出色的男朋友,他对你很好,而你呢,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远东的女儿,而我呢,一个阶下囚的儿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带嘲弄地,“尽管你爸爸说得很委婉,很有礼貌,但他的意思,我听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像我这样一个逃犯的儿子。”
  他仰起头,神色寂寥地:“我一直记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记得他在穿着囚衣见我的样子。你知道吗,其实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一个善良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她是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岁。”
  “后来,我爸爸被判了十五年刑,Angel的妈妈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愿意等他,可是,Angel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会哭着打电话给我,‘哥哥,为什么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们了?’当年,在我最需要父爱的时候,我爸爸不在我身边,而现在……”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地寂寥:“后来,我回到加拿大,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飞机的。再后来,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来,把所有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都收了起来。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我也应该就此死心,彻彻底底地忘记你……”
  以秦子默一向的骄傲,和那时的重重心结,当时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谅解。
  所以,他一直不谅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应。
  一阵一阵,被狠狠牵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处。
  我的眼前反覆晃动着的,是老爸略带歉疚的,探索的,复杂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对着略显淡漠和安静的我,总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反覆多次,他看着我,张张嘴,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两年,尤其如此。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一幕。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擦肩而过……

  “但是后来,我还是回来了。”
  “我来到了C市,我见到了爸爸,他身体很不好,事实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身体状况相当差,心脏也有问题,但是,他看到我很高兴。你可能想像不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是在监狱的会客室里。”
  “可是,爸爸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后来,我去见童伯伯。”他平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人们往往容易陷入锦上添花的虚华,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宝贵。我爸被捕后,在我们的劝说下,不仅很快认罪,而且,还交代出了连警方都没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讽,“涉案的所有其他人,异口同声指责我爸爸说谎,在他们看来,反正我爸爸曾经是个逃犯,多一项或是少一项罪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关系重大,那个时候,以前的上级、下属或是朋友,没有一个不离他远远的,从头到尾,只有童伯伯一个人,不怕被牵连,站出来仗义执言,四处为我爸奔走。”
  “再后来,夏言找到我,临走前,他含糊地暗示我,你离我很近。他走以后,我想了很久,但或许,现在的我,仍然不够勇气,去亲眼见证你的幸福。又或许,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我经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怕我的身体不允许等太久,子默,忘记过去吧,重头再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过多久,童伯伯也来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
  “我不愿意。”
  “我们一直,就这样僵持着。虽然童伯伯待我很好,虽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头,淡淡地,“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偿还。”
  “后来,我爸爸心脏病突发,幸亏发现及时,费了很大力气才抢救过来。但是,他从醒过来的那刻起,就拒绝吃任何东西,也拒绝跟我说任何话。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偏过头去,嘴角勾起一阵淡淡的,略带苦涩的弧度,“……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过了没几天,童伯伯再次来劝我,那次,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他看向远处,过了很久,重又开口,“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面对亲情和死亡的威胁,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暗地里打听你的下落,如果……,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他再一次,看向天边的孤星,“……就此放心。”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事情居然这么凑巧,就在爸爸因为严重脱水而晕倒的那天,我答应下来,但是,同样就在这一天,我知道了你的确切音讯,你在C市,你在C大,而且,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离我这么地近!我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说你经常被拉去相亲,那么,你那个出色的男朋友呢?他为什么不陪着你?你们是已经分手了,还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消息对我的冲击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脸平静地站在我面前,一脸平静地说要去相亲。你大概,已经将当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连同我,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但下班后,我还是推掉了很多的应酬,我对客户说,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可是,从头到尾,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陪妙因去吃饭,把她送回家,然后,再一次次地,走进你们宿舍楼下的那个小树林。”
  “我看着你下课,我看着你回宿舍,我看着你去相亲,我看着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着你跟同事还有学生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
  “只是,你的笑容,已经跟我全然无关。”
  “你怎么可以笑得那么无忧无虑?我怎么可能不嫉妒?!我请假跟着你回到G大,我跟着你,走到当年那个操场,然后,拼命用言语去伤害你。但是,我对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到头来,只不过像鞭子一样,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后悔。”
  “我赌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却输掉了你。”
  他的声音,莫名的萧索:“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下来,我只不过是从终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柳暗花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日子仍然一天一天,慢慢流逝。
  我也仍然,安静地,天天准时去上课,听课,写Paper。
  没过几天,班上有一个女生患急性阑尾炎住院,因为父母远在广西,无法及时赶到,每天下课后,我去医院,把轮流陪着她的同宿舍女生撵回去上课,自己留下来陪她。
  毕竟,对学生来说,学习最重要。
  一连三个晚上,我都在医院度过,直至学生家长来照顾女儿。
  但奇怪的是,尽管睡眠严重不足,我并不觉得累。
  而且,从医院回到学校后,我依然忙忙碌碌地,把所有的时间都填得满满的。
  我不让自己有空闲时间去想,哪怕片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

  但是,我认输了。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
  晚上,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睡。
  万籁俱寂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如水的月色中,远远传来:“……你真的相信,当年,我不是……”
  我几乎无法继续下去,我的泪水沿着脸颊奔流。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
  我想听到他的回答。
  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半晌,才开口:“在新加坡的时候,我想办法联系到了向凡,可是,他跟我都很忙,临登机前,他才匆匆忙忙赶到机场来见我,七年多,这是他跟我第一次见面,他绕着圈子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跟你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就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向远处的点点渔火。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突然间,他反身紧紧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话音哽咽,他的泪,汹涌而下。
  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他的脸上,泪已成河,在我脸上奔流,奔流,再奔流。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
  我的泪,也悄然滑下,在脸上流淌,再流淌。
  他的唇,颤抖着,贴在我的脸上,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片刻,他松开了我。
  我低头站着,任凭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地。
  我听到一个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汐汐,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请你,给我一个后悔和愆赎的资格。”
  “只要你愿意,该面对的,我一力承担。”

  又是一个秋天的深夜。
  我站在宿舍的窗台旁,看着那个伫立在小树林旁的身影。
  将近一个月,或是更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在我们楼下的树林里深夜徘徊。
  但是,我艰难地,选择视而不见。
  我同样艰难地,选择不去思考。
  否则,我没有办法面对妙因。
  更没有办法,面对少麟。

  有关那一夜,所有的记忆,如同我决堤的泪水,一片模糊。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晚,回到宿舍后,午夜十二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喂?”
  一阵寂静。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穿衣声,然后,一个声音试探地:“……是汐汐吗?”
  我的泪悄然滑落,我低低地:“是我。”
  那边略带诧异和担忧地:“汐汐,怎么这么晚打电话过来?”那个声音屏息片刻,“……出了,什么事吗?”
  我控住眼泪,又过了半天,才哑哑地:“爸,为什么?”
  突然间,一阵沉默。
  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又过了很长时间,那边同样低哑地:“汐汐……”
  他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中,莫名地苍老。
  我拼命压抑自己,但我的声音,仍然颤抖而支离破碎:“爸,你知道吗?就算……发生了当年那件事,就算……,我也从来没有真正记恨过你,”我忍着泪,一字一句地,“我是你的女儿,我知道,你把工作看得有多重要,我还知道,就算是我跟哥哥触犯法律,你也一样会……”
  “因为,你是一个警察。”
  “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看到你胳臂、背上,还有腿上,一道一道的伤疤,一到下雨天,妈就特别担心。后来,你工作越来越忙,找你求情和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可是,不管谁来,你从不肯徇私,更不许家里人收任何礼品。”
  “而且,你虽然忙,但我跟哥哥知道,其实,你很疼我们,不管再忙,每年都要带我们全家出去玩一趟,从小到大,你总是对我管头管脚,我知道,那是你表示关心的一种方式,我想要什么东西,你嘴上不搭理我,有时候还要训我几句,但只要我有不开心,你都会悄悄地,买来放在我房间,等我自己去发现。”
  电话那头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话筒,深吸了一口气:“爸爸,你知道吗,我永远记得上初二那年,我半夜起来喝水,走到客厅门口,听到你跟妈大声说,‘大不了不干这行!要我昧着良心,帮着说假话来换取一己私利,我办不到!’”我抬起头,让泪水流回到眼眶中,“所以,我一直都很自豪,因为,我是林远东的女儿。”
  我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可是,爸爸……”
  我低低地,无限萧索地:“现在,我后悔了。”
  电话那端,传来略带焦急和无奈的声音:“汐汐……汐汐……汐汐――”
  我没有去听。
  我慢慢地,放下话筒。

  我同样,清晰地记得,那一夜,我的震惊和伤悲,超过二十六年来的所有总和。
  那夜的我们,在夜风中面对面站着。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如今的他,就像我做过千万次的梦一样,站在我的面前。
  如今的他,就像我做过千万次的梦一样,静静地看着我。
  但是,早在我们擦肩而过之际,伤痛已经满积,垒成一道深深的岁月鸿沟。
  曾经的我们,站在两端,遥遥相对。
  曾经的我,徒劳无功地,想要伸出手去触摸。
  去消弥。
  而现在的我,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情境下,却无法想得清楚。
  到底,我应该,怎样去面对。
  面对自己。
  面对一切。

  就这样,好些天过去了。
  一贯心细如尘的大姐,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
  但是,她很聪明地,什么都没问。
  少麟最近也一直很忙。
  忙着出差,忙着进实验室,忙着做研究。
  但是,只要有时间,我们还是会聚在一起,我也会偶尔到他那三室一厅的公寓里,帮他打扫一下。
  实际上,是在帮他糟蹋。
  对于唐少麟同学,我永远是因为强烈的嫉妒心理而导致,一遇到他,思维和行为就不正常。
  大大地不正常。
  因为,那么多年的异国他乡的生活,他的自理能力实在太强了。
  至少比我,强太多了。
  他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有条有理,整整齐齐。
  他的房间,永远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的书桌上,除了一堆书之外,就摆了我和子默当年送他的那对麒麟镇纸。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当年的子默陪我一起去买的。
  但是,他什么都不说。
  他客厅的茶几上,永远放着我爱吃的零食,和各种我爱喝的饮料。
  他也给我买KISSES,尽管我很少去吃,几乎不吃。
  他同样,什么都不说。
  更多的时候,平时,他和我各据书房的大书桌的一端,各看各的书。
  而到周末时,有时候,他在书房里工作,我就窝在外面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看电视,他休息时出来,看看电视,或者,不忙的时候,就干脆陪着我看电视,尽管那些肥皂剧用脚趾头想他这个天才脑袋一点兴趣都没有,又或者,似笑非笑地,数落数落我最近又做了多少桩蠢事。
  譬如,拖地擦地能省则省,永远不会费力去把椅子、桌子搬开,下雨天总是不记得带伞,前两天又丢了一个钱包,给学生上课居然跑错教室,因近视而在路上看错的人已经上了十位数,还有多久就可以到达百位数等等等等。
  他的嘴巴依然还是很毒,经常“灭绝”“灭绝”地乱叫我,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过,跟他呆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发现,天才脑袋果然和别人不一样,他自制力非常强,不管什么事都规划得好好的,几乎从来都不出错。
  或许,我就是他的人生中,唯一的,没有规划到的,那个意外。

  因为,他在我的面前,有过一次小小的失控。
  我跟秦子默一起吃饭,晚归的那天,回到学校后,拨他公寓的电话,无人接听,拨他实验室的电话,雷尼尔说他早已离开。
  打他手机,已经关机。
  他从来,没有这么反常过。
  我忐忑不安地,拿着他给我的钥匙开了门,在他公寓里等了很长时间。
  他始终没有回来。
  那一夜,我睡得不太安稳。
  第二天,上完课后,我直接去了他的公寓。
  一进门,我就愣了。
  我给他买的衣服,仍然放在进门处的鞋柜旁,动都没动过。
  屋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而他,面向着门,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的从来都只是摆设的天鹅型水晶烟灰缸里,塞了一小堆烟蒂。
  还放了一只酒杯。
  他的手上,正燃着一支烟。
  我走过去,略带担忧地:“少麟,你昨晚……”
  他凝视着我,对我微微一笑。
  然后伸出手来,揽住我:“汐汐……”
  渐渐地,他搂得越来越紧,我终于无法透气了,瞅个空隙大力跳开,然后,一秒钟之后,我又被更大力拉回去,再然后,我的唇突然就被覆住了。
  他紧紧地吻住我。他用一只手定住我的头,我完全无法动弹,他温热的唇,带着灼热的气息,深深地,在我唇上反反覆覆地,辗转流连。
  最后,一瞬间,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不顾我的用力挣扎,一下子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紧接着,他的身体重重地,向我压了过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伸手去阻挡,但是,他的吻,依然狂风骤雨般向我侵袭。
  他的唇,从我的额头,到眼角,到耳边,到我的唇,再到我的颈项,辗转,啃啮,久久不去。
  第一次,他的吻,带着些许无奈,似乎,还有一丝丝的痛苦。
  略带焦灼的痛苦。
  唐少麟,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
  他一向自制力非常非常地强。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天和我一起吃饭的是谁。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晚我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
  但是,他依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片刻之后,我被松开了。
  他轻轻地,将我扶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替我顺了顺头发和衣服。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我的胸前。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根项链,连同那个戒指,已经滑出衣襟。
  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静静地,帮我把项链重新弄好,然后,揽住我,在我耳边轻声地:“对不起,汐汐。”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歉意。
  我抬头看向他。
  他的脸上,已经平静无波。
  他也看向我,微笑:“我没事,只是到江边去走了走,回来晚了些。”
  接着,就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收拾起茶几上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微微一凛。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忙碌着,咬了咬唇,突如其来地:“少麟,昨天……”
  他瞬间抬起头,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由立刻住口。
  因为他的脸色,十分奇怪。
  他继续低头,整理着茶几上的东西。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半天,我还是有些困难地,试图解释:“还有……”我继续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少麟,其实,昨天我……”
  一支臂迅速横了过来,我的下巴蓦地被抬高了。
  下意识地,我接触到一双冷静的眼眸,他盯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
  他的眼神清澈,坦然,而略带怜惜。
  他朝我淡淡一笑:“瞧你,都有黑眼圈了,昨晚一定没睡好,”他抚了抚我的长发,“待会儿记得回去补一觉。”
  然后,他站起身,绕开我,走向厨房的方向,在快要转弯的瞬间,我听到他轻轻地:“汐汐,你真的,”他顿了片刻,“不必对我解释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我的心中蓦地一痛。

  想必是我的针灸功夫远未到家,因为很快地,詹姆斯就再次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了,兄弟俩长期各据一方,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如今,好容易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相聚,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桩美事。
  于是,大家相约一聚。
  而且,聚会地点,就在秦子默家。
  据说,他家里地方够大,够空旷,够容得下我们这么多闲杂人等。
  妙因以秦子默的名义,出面邀请我跟唐少麟。
  我不想去。
  于是,我要求告假。
  第一次,少麟不依我,他没有说什么,但坚持要我去。
  自从和我在一起后,他一直对我百依百顺,从来没这么坚持过。
  我知道。
  他要我自己去面对,去判断,去决定。
  他不要我逃避。

  于是,我们在某个周日的上午,一起聚在秦子默律师的公寓里。
  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客厅很大, 深棕色原木地板,造型别致的吊灯,黑白两色进口家具。
  装修简洁,但是典雅。
  而且,整个屋子干净,整洁,几近一尘不染。
  记得妙因说过,秦子默会定期请人过来打扫,有时候,她也会帮着整理一下。
  此刻的妙因,微笑着忙前忙后。
  她实在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
  这阵子,我们俩各忙各的,几乎没什么时间好好相聚一下。
  所以,今天她很开心,一径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吃水果,喝茶,看电视。
  我只管低头,喝水。
  唐少麟坐在我身边,悠闲地,和大家聊着天,间或,替我顺一下垂到胸前的头发。
  我的头发又长长了。
  我一直没有抬头,朝坐在我对面的男主人看。
  我下意识地,侧过脸看看詹姆斯。
  他今天有点像锯了嘴的葫芦,自打他看到我和唐少麟进来后,尽管神色复杂,不解、烦恼、苦思、诡异来回交错,而且,眼睛始终在秦子默、妙因、唐少麟和我四个人身上骨溜溜来回乱转,但是,始终不乱说话。
  很难得地,不乱发言。
  想必事先得到过照会。
  而且,肯定不止一次。
  因此,他和雷尼尔现在在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
  两个人或击掌大笑,或黯然神伤,或喋喋不休,往往前一刻还勾肩搭背,后一刻就怒目相向。
  反反覆覆,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一套。
  血浓于水啊,世界大同。
  唐少麟和秦子默显然对这俩兄弟的行为举止一向了解之至,所以,完全不去管他们,他们在闲聊着有关男人的话题。
  于是,片刻之后,我和妙因,走到隔壁房间,开始聊有关女人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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