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感慨

 

沙金

 

我对刘总一直都心头不爽，不想再和他见面，但经不住他连续电话邀请，我还是安排了一天时间，去和我十多年以前的老板刘总耍了一天。

 

我当年“炒了刘总的鱿鱼”，从他的企业出来，一混十多年了，其间有过两三次电话通话，却一直没见过面，不知他为啥近几天老打电话约我去和他耍一天。我来到他约好的茶楼，初见到他时，还以为走错了茶楼找错了人——十多年前，他四十几岁，虽然是个土财主，但还是算得上帅男人，总是给人以精神抖擞、心机深邃的感觉，也让人觉得他就是个精于小算盘的奸商，而今天，他却显得枯瘦衰老，不像五十几岁的壮年男人，倒好像七老八十的衰老头儿，头发白了一大半，双眼无神，连个头都矮了一截，着实让我吃惊。

 

这是三楼临窗的茶座，环境很棒。倒上茶，我忍不住问：“刘总，您咋个的哟，不该这么显老啊？”

 

我不抽烟，刘总自己点上烟，说：“马老弟啊，你是晓得的，我们当老板的，啥事都要操心劳神，还要应付红黑二道，你在我厂那阵，我的娃娃女儿还没成人，高中拖毕业，就打死不读书了，我很怄气。劳累也就罢了，可前年得了场病，医生说我不能再过分劳累了，我只好把工厂交给老大来打理，他妈给他打下手，我只是在大事上把把脉。这几年经济越来越不景气，我的生意也不如往年，那么大个摊子，还是很焦心的。今年不知咋的，我总觉得日子不多了，所以特别想和你耍一天，有些话不和你摆一摆，心里总觉不爽快。”

 

我忙说：“刘总，您说啥哦，啥子日子不多，您才五十几岁嘛，正当年呢！”嘴里是这么说，我心里却在想，你八成是患了啥癌症，医生不告诉你而已，我看你就是被自己给整成这样的！谁叫你事无巨细都要事必躬亲？而且算计过分，不但劳力超常，更是劳心过度，还爱芝麻大个事儿都堵在心里放不开，病魔不找你找谁？你当年要是听我劝，对我放权，交给我做的事，你就别亲自插手，你只管考核我的工作就行了，我也不会辞职离开你啊，你轻松当老板，员工也尊敬你，何至于劳累成现在这样儿呢？

 

刘总说：“我自己的身体，有感觉，心里有数，你就别安慰我了。”说着呷了口茶，用一种他以前从没有过的和悦神色看着我，诚恳地说：“马老弟啊，我这些年厂子做到近二百号工人，要不是因为你帮过我半年，可能你走后那一次就垮掉了呢，所以我要趁精神头还行，一定要和你好好儿聊聊天。”

 

“我只帮了您半年多，对您能有啥影响？”我随口应付道。

 

刘总竟隔着茶几拉住我的手，慢慢地说开了他的心里话。

 

他从老家县城来省城开家具厂时，只有十多个工人，那年头任何生意都很好做，可他干了两三年，却还是只有十多个工人，还经常流动，想做好却做不好，偏又遇到城郊拆迁，他得往远郊搬厂，为了迁址建厂，他还把老家县城里的商场都卖了。他感到必须聘请经理人了，就托材料商帮他引荐，我就是这样去帮他建厂的，刚建好一期厂房，就叫我帮他管厂。我才给他管了两个月工厂，就气愤地辞职了，原因是他偏要采用劣质材料，导致产品退货换货不断，我对比着给他算过细账，证明劣质材料比好材料还贵得多，他听不进；我要用制度管理，他不认可；我要求他不要直接指挥工人，他口里答应却仍然是只要在厂里就要处处插手，弄得我上下不是人不说，工人也不知到底该听谁的，这些，我都和他推心置腹地沟通过多次，但并没想要离职。最后导致我决心离职的是，为了公平公开地推行管理，我把工人的计件工资算得公开透明，推行后工人也非常满意（以前工人被克扣怕了，每月发了工都要和老板娘对帐、扯皮），因他是隔月发上月工资，到干到第二个月满，该给工人发前月工资时，他和老板娘再怎么说都不按我的派工单算工资，理由就是：你那么明明白白算工资，我咋个扣得到工人的钱？我多扣到一元钱，就是多赚了一元钱啊！任我怎样解释，他们还是废除了我的工单，结果弄得工人都放下工作来和他们对帐。我见他们实在不是办企业的料，所以坚持要他给我结工资走人。我离开他后不久，工人还把他告到法庭去过。

 

“你走后没隔两个月，工人把我告上了法庭，那次就差点关了厂，但想到娃娃还不能自立，老家产业也卖掉了，这工厂还必须开下去，我这才和老婆商量，我们还是把你请回来，可你连我的电话都不愿接，我们就商量，那就按你说的办，开始采用中上等材料，重新起用你那套制度，工资透明计算，只推后半个月准时发工资，后来又请了个厂长，我也按你说的，只考核他的工作，我要求的事由他去安排，我不再插手。马老弟，你是不晓得，我这么一改，才三个月，生意就大不同了，刚到第二年，工人就发展到了一百多人，我老婆也说，当年早该听你的！唉，我现在是，工厂做起来了，前几年生意好时，每年都有四五千万产值，到现在仅存款就不少于三千万，儿女也能打理企业了，回想起来，还真感谢你当年炒我的鱿鱼，被你狠狠地刺痛了我，才促我转了型呢！”

 

……

 

中午，刘总把我带到一家高级饭店吃午饭，就两个人，他要了个雅间，点了足够四五个人吃的菜，上的是茅台酒，可刘总呢，是既不敢挑荤菜，更不敢沾酒——他以前可是一斤白酒的量啊！

 

我一个人喝着酒，心里很不是滋味。唉，人到这个份儿上，身家千万，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