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车祸后出院已经一个多月了，虽说车轮下保住了一条老命，但是身体已经大伤元气了，看上去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苍老就像枷锁一样套住他，让他无力摆脱，任其牢牢地捆住了他昔日的生龙活虎的身体，我清楚的知道属于父亲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父亲已经被岁月从人生的洪流中冲到了对岸，只能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从年轻的弄潮儿身上去寻找当年矫健的影子。

 

今天我带着虚弱的父亲去市级医院的法医门诊做司法鉴定，以便定下伤残的情况，向保险公司索赔。缓缓地开着车子，随车流在市区内左转右拐，终于来到了好友介绍的医院，这家医院，我也是第一次来，不太熟悉，门诊楼在前面，后面是住院部，最后面才是停车场，从门诊楼到停车场，要有一段很远的距离，天气太冷，北风呼呼地刮着，父亲的腿脚又不太灵便，我不能带他到停车场，只好先把他送到门诊楼的一楼，暂且暖和一下。我告诉父亲我去停车位，很远别急，我马上就会回来。父亲用近乎呆滞、尴尬和老年人特有的羞涩笑着答应了，松开我的手。我飞快地启动汽车，麻利地停好，一路小跑，回到门诊楼，见父亲正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坐在候医的专用排椅上，看见我舒心地笑着说：“你还很清楚路的，我自己来的话，是找不到道路走的，这里我都不熟悉了。”

 

司法所在二楼，挽起父亲上楼，在那里等着挨号办理。父亲在陌生的环境中，竟然像一个好奇而又很胆小腼腆的孩子，悄悄地看着屋内的的一切，由于病后消瘦得厉害，过去的衣服都极不合体，一件件都显得那么肥大宽松拖沓地包裹着他那瘦瘦的身躯，布满凸出血管的脖颈上挑着一颗满是白发的脑袋，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散发着看起来迟缓呆滞的目光，浑身上下给人的感觉就是苍老。

 

看着面前这个孱弱的老人——我的父亲，心内一阵酸楚，这个男人就是曾经惧怕而又崇拜的父亲吗？是那个充满自信，意气风发，多才多艺的父亲吗？是那个曾经抓着每个孩子的脑袋玩拔萝卜的游戏，把孩子高高举过头顶的父亲吗？是那个发起火来厉言厉色，绝不姑息孩子错误严厉可怕的父亲吗？

 

记得小时候父亲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他是一位高中语文兼美术老师，他爱好文学，从小就给我们讲解古典的诗词歌赋，他的美术很好，工笔牡丹，画下山猛虎是他最喜欢的题材，村里有人婚丧嫁娶的总喜欢找他索画求字，姑娘媳妇更是求他给画鞋垫，枕头上的花样，都说他画得大气好看。父亲还通古博今，喜欢给我们讲历史，常常从远古的夏朝，一个个朝代地向后推算，我佩服他的记忆力能把一个个复杂的年号记得清清楚楚，还能把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串起来讲，比如中国的汉代在欧洲应该对应到什么时期，名人轶事典故随口拈来。讲地理他能用所特有的美术技能把一张世界地图默画下来，山川河流如数家珍，说起一些国家的首都城市能滔滔不绝。在幼小的心灵中感到父亲是那么的多才，能干，甚至是伟大。

 

父亲的严厉也是让我们记忆犹新的，小时候我们姐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贪玩，一次看见父亲走了，我们悄悄地溜到院子里，玩起打仗的游戏，弟弟更是激动异常，满院子地疯跑，忽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我们吓傻了，知道父亲来了，而且很生气，老远就听到他的怒吼：“什么情况？为什么不读书？疯什么疯！”我们一个个像见了猫的老鼠缩着脑袋，回到各自的墙角旮旯乖乖地读书去。父亲的怒气并没有消退，“咔嚓”一声，一根棍子狠狠地打下去，好在不是打在我们身上，他抡起棍子硬磕在一条石櫈上，粗粗的棍子断成两截，随着棍子的断裂声，我们的身体几乎同时打下一个寒颤。现在想来尽管父亲有时会暴怒，但从未真正打过我们一次。

 

父亲的生活似乎一直是寒酸的，他几乎节俭到了极致，但是给孩子买书籍，从不心疼，记得当时学校里的老师几乎都带上手表，父亲的手腕上始终空空的，一次攒好钱，说是去城里买块手表，没想到走到书店看到刚发行的英汉对照读物很好，把买手表的钱买回来一大堆的书籍。那个暑假我们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过得很快乐。父亲要求孩子读书，自己也能以身作则，闲暇的时间几乎都用来读书，就在他即将退休的那年，他完成了大学的自考全部课程，连考官都笑话他：“多大年龄了，还来考试，没娶儿媳妇吗？该抱孙子了！”父亲的倔强劲上来了，他曾经说过：“我不怕晚，即使将来在我的悼词中出现一句我完成了大学学业，我也认了！”父亲的付出也得到了承认，就在退休前搭上了末班车，被评为优秀高级教师。

 

岁月无情，沧桑像把利刃，使他最终败给苍老。几位工作人员接过我递过去的资料，包括CT片、病例，向我们询问病情，父亲那微弱的听力几乎每一句都要我趴在他的耳边大声翻译，费尽周折，总算办完了手续。一位年轻的服务生问我：“他会写字吗？需要他的亲笔签名的。”啊？我惊诧，她竟然以为我父亲不识字？我扶着父亲在桌前坐下，告诉他签字，父亲拿起笔，庄重仔细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随着他的笔停下，一个很有个性的签名跃然纸上，所有的人都惊呼：“好漂亮哦，绝对文人！”因为父亲即使签字，用硬笔，他也习惯用他擅长的隶书工工整整地去写，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凡事认真。

 

父亲就这样站在我面前，衰老已经绑架了他，岁月张开了大口吞噬着他的一切，青春、智慧、容貌，如今的父亲被落日的夕阳笼罩着，好在他并没有全部失去，还有女儿，我轻轻挽起父亲：“爸，我们回家。”心底里在呼喊：别怕有女儿在呢！

编辑笑醉：一篇《父亲老了》，写出了多少辛酸儿女事。年幼时的父亲，是威严高大的，他是撑起一切的天，屹立不倒。可当父亲老去时，竟像个孩子一样听话，这样鲜明的对比，竟让人酸楚到落泪。作者笔下的父亲，是一个腹有诗书的文人，可当岁月无情地侵蚀他之后，父亲的青春，智慧逐渐消失，裸露着的，是一个老人的孱弱衰老。但幸运的是，父亲还有一个永远爱他的好女儿，那个曾经被他高高举过头顶的女儿，愿意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作者此文平实真挚，让人感动，特奖励金币80，积分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