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秋,不见月光,只见一连下了几日的雨,农村正值秋收,地湿不能下地干活。吃过饭,便会三五成群人在屋檐下垒起了长城。 说起垒长城,并不是全村人的习俗,村西头的人们很少有这种习惯,只是东头的人好这口。打记事起,东头人和西头人就不大一样,同是一个村民,所追求的,以及吃喝享乐的价值观也不大一样。 大集体的时候,听前辈说过,东头的姑娘下西地干活,脚上穿着一双既干净又时尚的鞋子,手里再拎着一双能下地干活的鞋子。走在路上脸上挂着甜蜜蜜的笑,大摇大摆穿街而过。大抵从那个时候起,西头人就看不顺东头人,但东头人依旧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 如今,从乡上往北走上二里地,便能看见一栋栋楼房依街林立,街灯两旁,家家独庭门院,收拾的干净利落。至东头十字路口往西再走六七十米,就是西头地界儿。 从高低不等的房屋上可以看出西头比不上东头的经济, 东头人张姓占九成以上,西头十成人姓范,东头一部分人家的田地在西头,西头人家的小孩上学全部经过东头。校长是一个叫张黑的,听说他姑父是个有钱人,张黑出地,他姑父出资,在东头与另一村当中的沙土坑边建个小学,张黑任校长,管理学校的周转运营。 那个时候,虽然有计划生育政策,可家家都两三个小孩,每家也至少有一个小孩上学,西头有户人家,户主村民都叫他“阿不里deia”,不知道村里人为什么给他起这样一个外号,至今这个deia字,翻遍字典也找不到,可能是叫着顺口,而且deia字最后还有回音,上学路上一些小孩看见他就喊:阿不里deia,deia。因为他名字有好几个小孩得了口吃的毛病看了医生。 阿不里deia这个人长相比一般人丑,丑在他那像呲牙狗的一嘴牙,自然状态下上下嘴唇包不住他的两排牙床,牙齿外露,有时候口水顺着嘴角留下来,他一使劲“哧溜”一声吸进肚里。 “阿不里deia,呲牙狗,嘴嘴流,一吸溜;不吸溜,天不下雨,地里浇水不发愁。”这首儿歌是西头小孩上学路上整天说唱的。 阿不里deia家有两个姐姐,均到了出嫁的年龄,一个嫁到了乡上,一个嫁到了村北,别看阿不里deia长这样,娶的媳妇在东西头可是数一数二的漂亮。他媳妇都叫她树花,一口樱桃小嘴,甚是性感;细细的眼睛,炯炯有神。树花平时爱笑,笑起来露出醉人的两个小酒窝,身材高挑显瘦,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还真把持不住。 所有村民看阿不里deia总是用着异样的眼光,村上有个叫“怪物”的人,一碰见阿不里deia便是脖子一硬、头一愣:“你个狗日的,好*都让你糟蹋咧”。阿不里deia见怪不怪,一脸乐呵呵地笑,嘴嘴“哧溜”一声吸进嘴里,发出一声:“气死你”! 树花最喜欢的事就是垒长城,她人长的好看,手气也好。西头的人农闲或是阴雨天,吃过饭大多是串串门、唠唠家常,很少找到玩伴。东头才是她的欢乐世界。那个年代,她们玩的也不大,点一抠二,纯属磨磨指头,打发下时光,一天下来输个十块、二十的,赢也赢不多。 树花长的漂亮,又经常往东头跑,一来二回的难免有人会说闲话。有人说,她老公性无能,跟谁谁有一腿;有人说,她嫌她老公长的难看,故意给他戴了绿帽子。 有一日传到树花的耳朵眼里,把牌桌一掀,从东头一直骂到西头:“日他娘…,是谁祸害老娘咧…,有本事说咋没本事站出来呐…靠太娘!别以为老娘不发威,把老娘当病猫!”。一直骂到家门口,往地上一摊,坐在石墩上嗷嗷大哭起来。 村里人站在街边只顾看笑话,没一个人上前劝阻。 阿不里deia从人群中钻出,嘴一“哧溜”:“你别给这丢人咧,走,走,回家,别哭咧。”捞着拽着拖回了屋里。 “你个孬孙,还不都是你不争气,要不是俺打牌赢个三毛两毛的,盐你都吃不起。”说着说着又是哭一阵子。 阿不里deia家原是三间土瓦房,计划生育那会儿,生他家三闺女时,缴不起钱,乡上计生办的来抓人,找不到人又带了几十号把他家房顶扒了大半间。树花她娘儿三躲到她妹妹家住,几年不敢回家。现在农村计划生育政策不那么严了,阿不里deia又把她娘儿三接回家住,五口人挤进两间瓦房里过日子。 过生活难免吃喝拉撒,虽省吃节用,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总是少不了。眼看收了暑假,小孩又要上学,树花一大清早坐在堂屋前发起愁来。 只听见大门“吱呀”一声,从门缝里钩出个脑袋,树花定眼一看,是隔壁家粪杈家小孩。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今儿个学校开学,龙龙吃过饭某?” 龙龙是树花家儿子,当初起名字时,阿不里deia和树花都盼着望子成龙,今后有个盼头,有一天真能出息,出人头地。可这孩子的学习成绩和他的名字相差甚远,全校倒数第二,班级倒数第一。 在开家长会上,阿不里deia乐呵呵地说:“至少不全是倒数第一。”结果没几天全校倒数第一的那名学生被学校劝退,外出打工去了。 回过神儿来,树花冲门缝里说:“还没呐,你先走吧。” 树花支走小孩,坐在那里心中又犯起矛盾,小孩那么小,不上学出去能干个啥。要是上学,这一季儿的书钱上哪弄? 门,“吱呀”一声又响了。 阿不里deia踏门走进院内,树花斜了他一眼:“你整天就知道溜达,啥事也不管不问,今儿个龙龙就开学,上哪儿弄钱交书钱?!”。 晚秋的季节早已进入霜降,地里的红薯秧上也下了白蒙蒙的一层霜,霜打的个个发黑,苦楚个脸。 阿不里deia大清早的让树花说道一通,他的脸瞬间像是被霜打了一样,站在门里没走两步的地方。拿出双手插在袖筒里的手,用袖子擦了擦冻出来的鼻子,嘴里挤一句话:“俺把玉米打打卖了”。 树花听见他半天放不出个屁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叫嚷着:“你就知道卖、卖、卖,你看哪家不比你过的得发,人家跟着盖房班掂大泥一天也几十块咧,你天天没个正经事,等着老鸹屙你嘴里吧…,要不是我早前儿跟人家校长说好话,龙龙这学还能上?” 树花的声音有些失控,嗓门大的把屋里睡觉的小闺女儿吵醒了,哇哇大哭。听见小闺女儿哭起来,树花才闸住嗓门走进屋去。 阿不里deia站在院内,闻见从厨屋飘出来的馍香味,才听见肚子“咕咕”的叫唤。 等树花哄住小闺女儿,把三个孩子衣服穿好时,阿不里deia已把饭菜端上了桌。几个冒着蒸汽的馍放在被烟熏的黑轰轰的馍框里,一盆冬瓜菜,上面还浮着几点油星,孩子们不洗手脸就抓住馍啃了起来。一顿饭,三五分钟解决掉了。树花把一口馍蘸了蘸菜水塞进嘴里,把筷子往桌上一撂,瞅了阿不里deia一眼,嘟囔着说:“你把锅刷刷,俺带龙龙去学校报到。” 七点多钟的太阳从地上慢悠悠的冒出来,像似小孩没睡醒的脸。西头范姓人家五六十口,每家基本上都有一名学生,路上不一会儿,攘攘熙熙,打打闹闹,说说笑笑,顿时热闹起来了。 “二蛋儿,走,上学去”。 “别慌,等等我”。 一个小孩对另一个小孩说:“你看俺妈给我买的新衣裳好看不?” 另一个小孩说:“真难看”说完撒腿就跑,穿新衣裳的小孩开始追,嘴里叫喊着:“别让我逮住你,逮住你把你衣裳扒喽”。 整条街像一个集市,又像一个杂耍场。 街上又投来一唰唰眼光。 树花牵着龙龙的手,跟着她屁股后,时不时地弯下腰去拾路上的砖头块,迎着东边太阳的晨光,照在树花露出两个酒窝的脸蛋儿,映的她分外迷人,好像走在了康庄大道,奔向幸福的路上, 西头到学校也就是七八分钟的步行。这几分钟的路对树花来说过的是真快,她感觉这几分钟的时间,她还没有把真正的自己展示给路两边站的街人。当所有人把羡慕或是讥讽的眼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树花第一次感觉到了羞怯,瞬间在她那标志的脸蛋上增加了两片红晕,她开始觉得脸上有些燥热,口渴的难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是男人喝醉了酒,走在平坦的路上觉得到处都是坑一般。 对于跟在树花屁股后的龙龙来说,不要说五分钟,哪怕几分几秒都是几个世纪,因为他学习差有厌学心理,头一天开学心里多痛苦可想而知。龙龙一边走,一边弯腰去拾路上的碎砖头,随手扔向别人家的屋顶,看着砖头块顺着屋坡“哗啦”一声滑下来,嘴里还唠叨着:“我不想去、我不想去、、、、、、”跟和尚念经似的。 树花只顾着展示风采,那还能听见屁股后的龙龙说什么。其实龙龙这孩子天生聪慧,四岁就学会走路,只是阿不里deia小学没毕业,大字不识几个,课本上的东西也教不会。虽说树花初中没念完,她哪是能闲住的主,一有功夫就扎到人堆里垒起长城了。听说有一回打牌手气正好,一直憋着一泡尿,憋的实在不行,站起来提着裤子往门外跑。 走到学校门口能看见锈迹斑斑的育才小学四个大字,张黑校长早已西装革履地站在门口迎接学生。学生对他来说就是金钱,学生家长就是他的存钱罐,张黑人如其名,肤色焦黑,浓眉豹眼,油头大耳,身材活像一枚重型炮弹。 树花远远的就看见他,在人群中除了攒动的人头,就剩下他的那张黑脸了。张黑长着一双豹眼但却有老鼠一样的目光,在人群中伫立着一个美人,凭借他多年的经验早已锁定目标。 树花看见张黑用手抿了抿几近秃顶仅有几撮油乎乎的头发,露出相对他的脸还有点白的一嘴牙,乐呵呵的冲树花这边走来,树花也笑嘻嘻的扭捏地走过去。距张黑两步远的距离,树花脚跟一软,不知踩到什么东西,身体在空中打了个转儿,两个伸张的手臂像只受伤小鸟扇动的翅膀,咔嚓一声,扑通一下,瘫倒在张黑的怀里。 张黑猫着腰,隔着树花的外套,看见了她桃花色的胸罩,藕白色的半拉奶。随手扶起她由顺手掀了一下树花外套,嘴里说着:“咋弄咧这是?”又看见了树花带有花边的三角裤头,那裤头像血一样红,红的刺眼。 “崴住脚了”,树花疼的五官跑到了一块,疼的睁不开眼。 龙龙来到学校门口把手了砖头块扔掉,早跑进学校里头去了。 张黑扶着树花一瘸一拐的进了他整个学校仅有的一间办公室。 “咋样?还疼不疼?”张黑问树花。 树花勉强睁开眼摸了摸脚脖子说:“肿了”。 接着又说:“龙龙的书钱晚几天再给你,等他爹把玉米打打卖、卖了”。 “不、不急”。像是张黑脚崴住一样,疼的学树花结巴起来。 后来,只听见屋里叮叮咣咣桌椅声响。 阿不里deia眼看日头升到了头顶,龙龙也早已放学回到家,却看不见树花影子,心想:这娘们儿,送完龙龙又去东头垒长城去了。 晴了一日的天,接连几日稀稀拉拉又下个不停。 怪物整天扛着个破铁锹,上面提溜个箩头在路边田间拾粪。这阴冷天,没人下地干活,西头的人吃过饭照常串门唠家常,东头的人也照常在屋檐下垒起长城。只有怪物这种靠拾荒过活的人。 这天,怪物的收获不是很多,但拾到了他从没拾到过的东西 ——女人的胸罩。虽然怪物一辈子没结过婚,还有点二半吊,他也知道这是女人的东西。 他用铁锹一铲,往箩头里一扔,正好一半扔到了箩头里,一半得拉在箩头外边。 嘴里还哼着没人听过的歌:“树上的花啊,你为什么开的这么红,染红了西边的天,染红了地里的井。” 在一个有史以来下最大雪的晚上,村里响起了警笛声。 阿不里deia还是整日无所事,只不过每天都在地里的井边溜达,不管春夏秋冬。 他最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地里风罐进井里会发出奇怪的“呜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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