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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宝小传

时间:2017-08-09 20:39来源:辉坛-原创文学网 作者:沙金 点击: 次 -[收藏本文]



【小说】
 
郭宝小传
 
沙金
 
夜幕逐渐合拢,关住了西天最后一抹余辉,老天爷渐渐黑了脸。近处的小路、灌木和庄稼,还能辨得清,远处的山丘,就成了黑黢黢的坟包,山上的树林成了阴森森的鬼影,时不时风吹树动,发出阵阵呼呼声,就像鬼哭狼嚎。这条远离村落和人家的山间小道,似乎在向着地狱延伸,郭宝突然感到一阵莫名恐怖,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
 
郭宝双肩背着他那个装满了杂物、工具的大篾背篼,手提着锯子、砖刀和斧头,一步三回头地在勉强可以过三轮摩托的山间泥土路上朝着前面的山垭口走着。
 
身后,是他一生中第二次——严格地说,是第一次让他真正过了半年正常日子的赵家湾。他多么想在那儿一直过下去啊!可他不得不离开那里,显得特别依依不舍,直到天黑得看不清远处了,这才耷拉着脑袋专心赶路。
 
然而,脚杆上好像绑有石头似的,每迈一步都是那样费力。天都黑了,我这会儿该往哪儿去,明天又上哪里?今后的日子在哪坨?
 
上了垭口,夜色愈浓了,郭宝觉得夜色里到处都有魔鬼,一阵山风吹过,不禁毛骨耸然,竟停步不敢再走了。仔细辨别一下山形,心想,这不还是赵家湾的地盘么?来过好多次呢,怕啥?抬头望望天,天似乎又专门为他黑了很多,于是自言自语壮胆道:“我,郭宝,跑四方这么多年,夜路走少了么?山洞蹲少了么?我郭宝是怕鬼的人吗?怕个球!”
 
心里果然踏实多了,就又快步走起来。
 
没走几步,郭宝站住了,两眼凸了出来,像仇人相逢一样瞪着一块很平展的山坡地,眼珠儿在夜色中直射绿光。
 
这不是赵振国的苞谷地么?狗杂种,平头百姓的山坡地净是浆吧石黄泥土斜坡地,你狗日这块垭口地却又平顺又是油沙土,你这山坡地的苞谷比湾里头田坝里的苞谷还要好!狗日的赵振国,哼哼,老子叫你好……郭宝一见到赵振国家的苞谷,这半年来在赵家湾的酸甜苦辣就涌上心来,没怎么想,就放下背篼,挥动砖刀,一株株刚抽天花挂红须的苞谷,成了一个个赵振国,纷纷应声倒下……
 
去年入冬时节,赵家湾来了个叫郭宝的手艺人。他与一般匠工不同,不专干哪一行,土木石篾,挖沟锄地,有活儿就干,且报酬要求不高,遇到拿不出钱的,能吃饱饭就行。可这些年早就没人请匠人打家具了,连很多竹制品也被钢材塑料代替了,倒是砌个砖糊个墙之类活儿不少,郭宝干的活儿与一般砖工相比,那是实在不敢恭维的,可他随和、老实,不计较工钱,请他干点修修补补活儿的还真不少,自然了,他就觉得“我郭宝的手艺,那是要赛好远的”,不过,他干点挖沟锄地的笨活儿,还真很受欢迎的,这些年来,家家户户都只有老人在家务农,正愁请不到短帮工呢。
 
看上去,郭宝五十几岁,个头儿不高也不矮,略显枯瘦,颇像一段经霜的枯树。他生得浓眉准隆,带点儿华夏人特征,却又颧高目深,有点像广东人。可他那下唇比上唇长出一截的瘪嘴吧和尖翘下颏,却破坏了他堂堂像貌。他那顶浸透了汗的、往下卷了沿的蓝呢帽,那身灰白的辨不出是哪个系统的工作服,那双有些破旧的解放鞋,春秋冬三季好像从来没有换过。
 
郭宝来赵家湾不久,就成了闭塞的赵家湾人们的热门话题。别看他体型并不强壮,干活却十分卖力,工钱嘛,看着给,一天三十五十都行,有太穷的或故意耍赖不给工钱的,他也不计较,用他的话说:“有钱钱打发,没钱话打发。”可是,有时候他也会悄悄拿走主人一包烟半瓶酒之类小东西。
 
人们议论得最多的,还是他的根底——他最忌讳谈的话题。也许是他有啥伤痛或者难言之隐吧,谁要是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讨生活,他就要发火。于是大家就只能猜测,有说他是广汉的,有说他是合川的,也有说他是外省的,赵二麻子说,有次他喝醉了,说自己是万县人,出来浪迹天涯都很多年了,但意识到说漏了口,马上就打住了。就有人调侃他:“郭师傅,我看八成是你服不住你老婆,被你老婆赶出来的哟?”也有打趣说:“郭师傅,我猜你是被人家老公捉了奸,被打得不敢回老家了吧?”更有嘴毒的说:“我看你郭师傅是老婆被别人占了,你还被人撵出来不敢回家了吧?”
 
郭宝每逢被人调侃,都会两眼一鼓:“那是造谣,污蔑!随你们哪门说,可我郭宝,跑四方的手艺人,不是那号废物!”
 
不管怎么说,再有几天就过年了,但郭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赵家湾人就都对他避而远之了——谁家都怕过年添外人,否则被“踩了年”,来年运气不顺。
 
这郭宝,最怕的就是过年。腊月二十九晚上,他钻进田埂上的一个大稻草堆下,在地下铺层稻草,枕着破挎包,用蔑背篼遮住风口,穿着衣服睡了一晚。
 
三十早上醒来,怕人见了笑话,赶紧爬出了草堆。伸伸懒腰,点上烟吸一口,立即着急了:上哪儿吃饭呢?郭宝虽说是老江湖了,逢上这个时候还是束手无策,昨晚上已经饿了一顿了,再饿两顿可就挺不住了,而且正月初几头也没哪家请帮工呢,到镇上去住店吧,那多费钱呢?想来想去,踩灭烟蒂,硬着头皮厚着脸,背上行头,朝赵福根家走去——他白帮工最多的人家。
 
赵福根从土地承包到户第五年上就患上了痨病,多年卧床不起,四季药罐不离,女儿赵小凤因半痴半呆,嫁不出去,早就成老姑娘了,家里的一应事情全都落在了妻子史玉英肩上。多年以来,村里时有关于史玉英和村长兼村支书赵振国有一腿的传闻,但史玉英一半因丈夫多年患病,一半因不敢得罪书记,因而对村里人的闲话睁只眼闭只眼,一如既往地照料丈夫。
 
这时,史玉英正在切肉,见郭宝来到了门口,心中十分不快,但碍于面子,就冷冷地招呼一声:“郭师傅早。”
 
这郭宝,见史玉英开了口,连忙放下背篼,问寒问暖问赵福根病情,说着还洗了手夺过史玉英的菜刀,说:“来,我来,史嫂子吔,你一年四季太累了,今天过年,你就休息休息吧!”
 
史玉英这么多年何曾听到过外人的温存话呢?加上本性厚道,竟忘了过年来不得生人,热情地说:“那好哇,你今天就在我家吃午饭罗!”
 
郭宝帮过不少厨,灶头上的活儿十分利索,咣咣当当,乒乒乓乓,不到正午,就收拾出了满桌子菜,洗了手,张罗着敬了神,又扶赵福根坐在上首,然后给每个人的杯子倒上酒,主人似地说:“赵大哥,史嫂子,小凤,来来,喝酒喝酒,春节快乐!”
 
郭宝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鼓,自己的杯子先底朝了天,又挥筷子招呼:“赵大哥,你要吃得热才好,挑菜!史嫂子,你最累,多挑些!哎呀小凤,年轻人嘛,不要讲理,只管挑,啊?”满桌子尽是他的声音。
 
郭宝虽然比赵福根两口子年龄大,却张口一个哥,闭口一个嫂,凭着多年跑四方练出来的一张甜嘴,彻底打消了主人忌讳外人踩年的不快,团年宴吃得十分愉快。
 
郭宝在每个碗挑了一筷吃了,砸巴着下唇比上唇长出一截的瘪嘴,美滋滋地说:“你们品品味儿看,我这手艺是不是要赛好远?来来,吃!”
 
赵福根尝了几个碗,没开腔。史玉英每个碗挑一筷吃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郭宝无非是没话找话说,见史玉英似乎笑得很开心,更得意了:“咋样?我这厨艺,简直可以招待外国人了呢!”忙里偷闲赶紧自个儿干了一杯酒,又说,“我还会做西餐呢,听说过西餐么?啥都吃整个儿的,就是把整猪整鸡往锅里一赶,加上调料就成了。”
 
赵小凤呆头呆脑地接过话题:“外国人最爱吃烧焦的菜和咸死人的菜吗?”
 
这不是抽我的底火吗?郭宝凹眼一凸,目射令人绝对信任的光:“娃儿家晓得啥?外国人天天都吃这种菜!来来,喝酒!”
 
史玉英强忍住笑,制止小凤:“大人说话娃儿听,娃儿听了莫做声,闷着头吃饭!”
 
“大人有大量,不跟娃儿一个样,莫来头。来来,吃菜喝酒!”郭宝边说边手忙脚乱的吃菜喝酒。
 
连连下肚的低质烈酒烧凸了郭宝的深凹眼,头脑就有些飘然了,心想,我,郭宝,受人一时之恩,必思百日之报!看看赵福根家破烂不堪的土胚房,与赵家湾多数人家的新旧砖楼相比,那是天上地下,实在寒酸,不由回想到当年老妈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老妈重病缠身多年,到死都得不到医治,那日子……这赵大哥家,遭孽哟!于是酒杯一放,拍着胸口说:“赵大哥这病,也忒可恶了,累坏史嫂子罗!这样,今天蒙你们收留我过年,我来专门帮你们一年,不嫌弃我么?”
 
赵福根两口子哪敢奢望请长工呢?他们只当是玩笑,客套地说:“荷哟,哪里劳神得起郭大师罗!”
 
郭宝听了,心头却在寻思,看他们那样子,八成是怕给不起工钱,这不把我郭宝看扁了?给赵福根挑块肉,自己又灌下一杯酒,像对着很多人吵架似地说:“我,郭宝,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我跑四方,就怕过年,今天有幸在你们家团了年,帮你们一年,有钱钱打发,没钱话打发,说了算数!咋样?”说完,略低着头,斜楞着眼瞪着赵福根,让人觉得根本无法置否。
 
史玉英一直当郭宝在说酒话。虽说郭宝先后给她家做过几次活儿没收钱,可每次就三几天,这可是白干整一年哪,咋可能呢?
 
赵福根觉得,要真能白帮他家一年,倒是好事,但也不相信郭宝能不收工钱帮一年,就慎重地说:“郭师傅,一年哟,你该不是酒喝醉了哦?”
 
郭宝腾地站起来,发誓般说:“我,郭宝,多年跑四方的手艺人,说一不二!赵大哥,史嫂子,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在你们家过了年,白帮你们一年,莫说把家务给你们搞松活点,还要把你们这土房子再给你们修宽绰些,我晓得你们家很困难,还是老话,做满一年,有钱钱打发,没钱话打发!赵大哥,史嫂子,你们没说的了吧?”
 
史玉英盯着丈夫,见丈夫点了点头,说:“小凤她爹都答应了,我也没啥说的,那就说定罗?”
 
“大丈夫一言既出,四匹马都追不上!”郭宝记不清成语啥的了。
 
于是吃肉喝酒,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赵福根家连厕所才小小三间房,睡房里放着赵福根的床和全部家当,史玉英娘俩睡在厨房兼堂屋里,郭宝的住宿,就只能在厕所猪圈上搭一架“床”了。从此,郭宝就天天为赵福根家忙里忙外,连短工都很少再给其他人做了。
 
史玉英四十几的人,艰难的日子竟然没磨垮她,虽穿得破旧些,因其身材匀称五官端正,模样儿还有几分俊俏,也不是很显老。
 
因郭宝专门给她家干活,村里就有了关于她和郭宝的种种风传。史玉英因其与赵振国的关系,加以丈夫多年患痨病,爹娘在她心中树下的贞洁牌坊早已不那么神圣了,因而不听还罢,这一听反倒动了心。人家郭大哥,可不像赵振国那个人面畜生,村里好些男人在外打工的女人,他狗日的都要插一脚!而郭大哥,忠厚,勤快,体贴人,好人呢!要是跟他……这一动心,看到郭宝就不自在,总想多看他几眼,总爱在一块儿干活,总要搜肠刮肚找话和他唠。
 
郭宝一生没受过女人的温存,年轻时有时还有男女冲动,这些年就没再想过女人了。这段时间,和史玉英同吃饭,同做活儿,史玉英对他关怀备至,而史玉英盯他那目光,怎么总那么撩人,日子稍久,不由心荡神驰了,于是就冒出了一个想法:唉,要不是怕赵福根起疑心,真该给史玉英买套漂亮衣服,那该多好?一有这想法,心里就立即说:我,郭宝,跑四方的手艺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切不可乱想!可不管他怎样努力做得老实端重,史玉英那眼神儿,那身影儿,偏要撩他,即使用劲闭上眼也赶不开。他这流浪了二三十年的老光棍儿,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不觉暗自叹息:唉,这女人也实在命苦,有男人也等于没男人,长年守活寡,可怜哟!
 
一天,小凤到外婆家去了,史玉英就单独睡堂屋。这一晚,她从上床就一直睡不着,到小半夜时分,最后咬牙下定了决心,轻手轻脚来到厕所屋里,撩开蚊帐,摇醒郭宝,悄声说:“快莫出声,郭大哥!”
 
郭宝刚要开口,史玉英又说:“别说话,莫让小凤她爹听到了!我今晚上和你一块儿睡,不嫌弃我吧?”边说就边挤上了“床”。
 
郭宝猛然清醒了,当然生怕赵福根听见了,也自知自己哪有资格嫌弃史玉英?但总觉得自己是堂堂手艺人,怎能充当霸占别人老婆的败类呢?就悄声说:“史嫂子,要不得啊,万万要不得!”说完翻身朝里面睡去。
 
史玉英毕竟怕弄出响动被丈夫知道了,也不敢久缠,只好心里骂着“憨鬼”,恨恨地回到自己床上去了。
 
农历三月初,赵福根病情恶化,整日呻吟,痰血不止,又没钱送大医院治疗,连进镇医院输液都不敢去,闹得一家人度日如年。
 
眼见丈夫病情日重,史玉英心一横,卖掉几只下蛋鸡,又卖掉唯一的一头猪,把丈夫送到镇医院去住院治疗,可丈夫的病情还是有增无减,钱快医完了,只好又弄回家里。
 
郭宝见恩人病情日重,比史玉英还着急,成天立坐不安。一天计上心头,对史玉英说:“我见过好多怪毛病,都是请神治好的,你先莫急,我去请个神婆子来安个神,保准治好!”
 
请神?史玉英都不知请了多少回神了,早就不信那玩意儿了……可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啊,于是抱着一线希望说:“要得嘛,那就再试一回。”
 
真是“心到神知”,郭宝刚走到村口向一人打听,不多会儿就有几个神仙婆来争业务了。有几个是本村的神仙婆,郭宝都认得,其中还有本院子的,郭宝都不相信她们,最后挑了一个外村的神婆带回家里。
 
神婆一看赵福根的病势,连忙摆开香案,有点像跳广场舞似地手舞脚蹈一番,然后叩头化水呓语一阵,盘腿合掌,闭着眼说:“哎呀呀,难怪往回请神不应验哟,他们都没找准是哪尊菩萨在作怪。”
 
啊?福根命不该绝!史玉英两眼一亮,连忙问:“老菩萨,到底是哪门回事?”
 
老神婆仍然闭眼合掌问:“他的婆娘是不是姓史?”
 
“就是就是,我叫史玉英。”史玉英见并不认识的神婆竟然知道自己的姓氏,深信这回找对神了,心头立即充满了希望。
 
老神婆长叹一声:“怪就怪在这上头,他姻缘中有姓史的,他就要害病,要早死,这是前世的冤孽罗!”
 
史玉英一听哭出了声:“那,那有救没有啊?”
 
老神婆说:“当然有救,那要你们出得起钱。”
 
史玉英刚熄灭的希望之火又燃了起来:“只要有救,啥都好说,”她心想,大不了要一两百元吧!
 
听史玉英这一说,老神婆两眼一睁:“你把他婆娘的照片给我一张,我拿回去,照着做个纸人烧了,冤孽就解了。神仙说,要拿一千二百元到阎王老爷那里去改生死簿,先交钱来。”
 
一千二?天哪!史玉英绝望地说:“我把鸡猪都卖了,到镇医院医到只剩两百元了,再到哪儿去找一千元啊?能少点吗?”
 
神婆子看看史玉英,又看看郭宝,眼珠儿一转,说:“好好,舍不得就算了,我下阴间去改生死簿,要沉睡三天三夜,我还嫌麻烦呢,我还要赶到杨家沟去救人,我先走了!”边说边起身收拾香案。
 
郭宝早已急得抓耳挠腮了,眼前又浮现出他老妈当年病重没钱医的情景,心里骂道:这狗日神仙婆,指甲也忒深了!但转而一想,救人一命,一千二又算啥?阎王爷若不大量点,只怕还不肯改生死簿呢。他见神婆子要走,急得变脸变色,心想自己这么多年还是攒了四五万元,不如拿一千出来帮助史玉英吧!唉,不挣钱还倒贴钱,是不是太冤了?嗯,说书的人讲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还是救恩人呢!管他浮屠是啥子,先救人要紧!再说了,我,郭宝,今生命苦,但好事做得多,没准来世也姓赵,当上村支书,不,当县委书记!那时,房子几十套,豪车无数部,妻妾成群,存款无数,天天进酒楼,夜夜上歌厅……他叫一声“神仙莫走”,快步跑上猪圈,在篾背篼里翻出一个破帆布袋,先拿开放在上面的钳子改刀之类工具,再拿出一个脏不拉叽的好像也是包小工具的烂布包,解了几层,这才露出一大卷裹得紧紧的百元大钞,数了十二张拿出来,然后还原,放好篾背篼,来到赵福根房里,对神婆子说:“少了钱么?当面清点,过后不认!先说好哈,回去就马上去改生死簿!”
 
……
 
几天后,赵福根还是死了。边办丧事,郭宝边骂神婆子不守信用,来世要变牛变马!
 
办毕丧事,史玉英左思右想,终于下了决心,对郭宝说:“郭大哥,你心肠耿直,人又勤快,若不嫌弃我家里穷,就跟我合家吧。”
 
合家?这种好事上哪儿去找?我,郭宝,打光棍一辈子,嘿嘿,没想到还有点儿老来桃花运呢!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连忙答应:“要得要得,只怕我配不上你罗!”又觉得婚姻大事必须正经对待,郑重其事地说,“不过,史嫂子,俗话说,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嘛,我,郭宝,堂堂正正手艺人,还是找个媒人,挑个日子,做几桌酒席,才像家人嘛!”
 
史玉英也觉得应该依个规矩,免得村里人说三道四,但盼着快点合家,就说:“这个好说,三月十八就是个好日子,我们就择十八做酒。”说着妩媚地盯着郭宝。
 
“要得……”郭宝刚答应,突然又想到个问题,“呃——,要赵大哥过世百日才做得酒哟?”
 
史玉英沉吟了,这可是大规矩呢,否则人家会骂我不贞洁。可是,这样那样的规矩,都没能救活丈夫啊,滚他妈的规矩,就让那些嚼舌头的人说去吧!我合我的家,吃我的饭,明媒正娶,我看哪个能动我半根汗毛!那,怎么才能说得动郭宝这个直杠子呢?
 
史玉英心里犯难时,突然想到了赵振国……哼,那个人面畜生,狗日的,那年我去申请低保救济,他狗日的吞吞吐吐半天,高矮不批,他等把婆娘支回娘家去了,把我叫到他家,逼着我睡了觉才给批的!这些年,他狗日的一有机会就要来缠我,为了福根,我活得不是人哪!看来,这回又只有求他了,一来恐怕只有他才说得动郭宝这个直杠子,二来还真得请他来当介绍人,请他来主婚,要是找了别人,他狗日的二天又会找坡坎给我爬!特别是,他狗日的要是不承认郭宝这个外地人,硬把福根那份地收回去,那我们够吃么?我偏就找他狗日的当媒人,看他还有啥话说?再说了,他这些年睡了我那么多回,也该帮我这个忙吧?
 
打定主意,史玉英将办丧事的剩酒菜收拾了一桌,添了点卤肉,特意破费买了一瓶四十多元的瓶装酒,去请来了村长兼支书赵振国。
 
赵振国已快六十,可怎么看也就是五十来岁的人,他身材高大,国字形大脸,面露威严,那气度,一看就是领导。因撮合喜事,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西装,里面是紫红衬衣,没打领带,脚上的皮鞋黑得贼亮。他在用摩托驼史玉英来的路上,就听史玉英说明了来意,嘴里“嗯嗯”应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儿,但由于面子上实在说不过去,更找不出借口阻止史玉英和郭宝结婚,便暗暗打好了主意,口里爽快地把事情答应了下来。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赵振国抹抹满嘴油辣椒,说:“我说两句,郭师傅,你跟了史妹子,嗯,那可是洪福齐天罗!我就来给你们当个介绍人,这个月十八就做酒!”
 
几十年来,郭宝还是头一回和领导同桌吃饭,面对面说话,既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更嗫嗫嚅嚅,赶满低头答应:“是是,不过赵书记,福根大哥过世还没满百日呢。”
 
赵振国威严地一拍桌子:“啥子过世百日?那是封建!都啥年代了?亏你还是手艺人,连个封建思想都改不掉!就是十八做酒,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
 
赵书记都这么说了,那肯定错不了!郭宝一来有点被吓着了,二来寻思领导的话那就是金口玉言,必须得听,就更低了头说:“是是,十八一定做酒,到时请赵书记坐上座!”
 
赵振国伸手拍拍郭宝肩头,故作豪爽地说:“嗨,这就对了嘛,我这个村长兼书记来给你们主婚,做了酒,你们就是合法夫妻了!哈哈哈哈……”
 
至于结婚证,史玉英是彻底忘了这茬子事儿,郭宝则根本就不知道结婚还要办个证明,于是,说好了十八做结婚酒,就全力以赴准备婚酒了。
 
……
 
郭宝深深地铭记着小时候老爹嘱托他的话,他一成不变地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得罪当官的人和富人,尤其是官,哪怕自己再吃亏受气,也必须顺从,所以听了赵振国的话,就在十八这天和史玉英做了结婚酒,正大光明地和史玉英过起了夫妻生活。
 
郭宝在外流浪这些年里,一直是自卑、孤僻的,所以开口就要说“我,郭宝”来为自己找点儿尊严,但这回与史玉英一起生活后,真正找回了自信,觉得自己原来并不比任何人低一等,感到自己这一生除了小时候在爹妈面前活得像个人以外,这回才算是第一次真正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于是,他更勤快了,也更感到自信了。
 
史玉英与郭宝合家后,就由赵家人变成郭家人了。与史玉英包产地连界的赵二麻子心想,如今史玉英是外姓人了,在赵家湾说不起来硬话,我何不把边界往她那边移两三尺呢,一年可要多收一箩篼粮食呢!于是,趁收了油菜犁地的时候,就把边界移过去两尺,还把地中间的界线犁成了月牙儿,少说也多占了史玉英一分多地。
 
赵二麻子用锄头整理地界界沟时,郭宝也扛着锄头来到了地边,他还不知道赵二麻子已经移动了地界,用一只眼一瞄已被移过的地界石,心里陡地起了火:中间弯了那么多过去!于是鼓凸凹眼大叫:“赵老二,你咋搞的?少说也歪过去了二尺八!”
 
赵二麻子心想自己是赵家人,没有答话,索性又多挖了一锄宽过去,心里说:老子多占了你的,你娃娃敢咋的?
 
哼,简直欺人太甚!我,郭宝,跑四方的手艺人,啥子怪物没见过?还怕你个麻窝窝?郭宝瞄了一下两头地埂上的界石,挥动锄头,按直线呼呼呼地往自家这边挖起来。
 
赵二麻子一见着了急,停下锄头大骂:“日你野种的先人哦,你挖到哪砣去了?”
 
郭宝声音更响亮:“日你麻龟儿子的十八代祖宗哦,你狗日的坏主意比脸上的麻窝窝还多,你凭啥子把老子的土挖过去那么宽?”
 
大凡麻子都忌讳“麻”字,赵二麻子被郭宝这一顿骂,顿时气冲脑门,提着锄头来到郭宝面前,一口浓痰吐在郭宝脸上:“呸哟,就是凭这个!你个野种,跑到哪里称霸来了?”
 
郭宝横了心,一头撞在赵二麻子身上,使劲揩着脸上的痰。
 
赵二麻子年岁比郭宝要小,而且黑壮如牛,他一伸手,郭宝被推出五六尺远,还摔了个仰面朝天。
 
郭宝被摔得屁股发痛,本想爬起来找个台阶下就算了,但立即想起一条古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今天败给了赵二麻子,往后咋在赵家湾混?于是站起身来,仿照在影视剧中看过的武打动作,煞有介事地运一番气,挥着可笑的鹰爪拳,叫着“老子不怕你”,直取赵二麻子。
 
赵二麻子见状,一时拿不准郭宝是否真会功夫,真被唬住了,心想必须先发制人才不会吃亏,于是照准郭宝头顶就是一锄把,郭宝石柱一般倒了下去。
 
好一会儿,郭宝才醒过来,发现不见了赵二麻子,模模头顶,发觉被打破了一小块头皮,捂着头来到村医疗站包好伤,就往村长家走去。
 
赵家湾是个远离场镇的葫芦形小盆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总共只有六个大院子,自然就形成了六个生产队。后来就陆续有人搬出大院子修房子,到了前些年,全都修成了东一家西一家的单家独户了。湾口河堰边,有几片八十年代盲目兴修的村办厂,现在除开米面加工房还有生机外,厂区早就杂草丛生蛛网遍地了。湾里各处有“风水”的坡地,竹林树木掩映下,星罗棋布地座落着或三间或两间但都是一楼一底的砖房,有的外墙还贴了瓷砖,前年还在村子中间打了一条三米五宽的水泥路,山村面貌也算有得一看。其间有些四间五间两楼三楼、瓷砖很漂亮的,有的还有不锈钢栅栏围墙的人家,就是村委干部或者在外打工赚到钱了的人家的住宅了。赵振国家在最上湾,房院倚山而建,三面是红砖围墙,前面是不锈钢栅栏围墙,共围了足足三亩地宽,大门前面水泥路外,是一口不小于三十亩的大荷花堰,而围墙内座落的却是欧式独栋三层别墅,别墅左右绿树成荫,围墙的后面山坡上还有大片竹林,简直有条件评上“最佳人居环境”。郭宝只知道赵书记家在这里,但从没来过。
 
郭宝来到赵书记家,没想到赵二麻子早已坐在赵振国家客厅里的巨大的真皮沙发上捂着腰直哼哼了!
 
郭宝又气愤又委屈地把经过告诉了赵书记,然后说:“请赵书记明察!”
 
赵振国坐在沙发正座上,抽着烟,看看一边的赵二麻子,一边的郭宝,虎着脸半天没开腔。
 
赵振国自从看史玉英面子当了介绍人后,史玉英竟从此再没来过他这别墅里一次!他心头一天比一天恨开了郭宝。至于赵二麻子,是他的堂兄弟,这理儿当然不能亏了自家兄弟,换届选举,也好多一个为自己摇旗呐喊的人。良久,他估计郭宝已经等得受不住了,这才慢腾腾地说:“我早就晓得了,这是郭师傅先出口伤人,又先出手撞人的嘛,是不是?赵二哥被还被撞成了内伤,两人都有责任,但郭师傅要负主要责任。”
 
郭宝一听急了,忙分辩:“赵书记,是他打了我,你看我的伤还在呢,您要断公道哟!”
 
赵振国一下变了脸,一拍茶几:“我断官司,从来说一不二!郭宝赔偿医药费一百元,马上掏钱!”
 
书记一发怒,郭宝突感莫名恐惧,头顶伤疤发痛,颈椎像针刺,就像有人把头用力往下按,同时两腿发软,两膝打颤,浑身筛糠,费了好大劲才止住没让双膝跪下去——这这,这是几十年前的老毛病啊,咋又犯了呢?
 
郭宝自己当然不明白,自离家出走后,他那所谓手艺,只能到最低层次那类人家混饭吃,因而多年来虽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长见识不少,却未曾帮过高要求的人家,更没直接和领导干部接触过,也就没机会被某领导怒吼,时间久了,自然就忘了自己这毛病。
 
郭宝毛病一犯,心里就想,既然赵书记都这么断,莫非我那一头撞去,真把赵二麻子撞成了内伤?嗯,领导说话总不会有错的,赔了算了,于是说:“是是,我掏,我掏。”
 
说来奇怪,“是是”一出口,郭宝竟像服用了灵丹妙药一般,立即恢复常态了。
 
郭宝回到家里,史玉英见了,摸摸郭宝伤疤,急着问:“你这儿是咋搞的,疼吗?”
 
郭宝正在气头上——脑壳受了伤,还要赔一百元钱,毕竟想不通,心里把赵二麻子恨出了狗油,心想,老子伤好了,哪天非要把你狗日的拦在窄路口黑打一顿不可!可史玉英这句满怀关心地一问,让郭宝另一想法又冒了出来,自古道和气生财,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说不准哪天还得求赵二麻子帮个忙啥的呢,但总感到憋屈,就说:“如今的人都忤逆不孝罗,我今天出门叫儿子打了,孙子打了,日他赵二麻子的十八代祖宗哦!”接着把今天争地界的经过说给史玉英听,为了找回面子,又说,“我今天虽然赔了一百元,但还是我赢了,到底把他撞成了内伤,我这点皮外伤,算个啥?”
 
……
 
端午节中午,包子蒸熟端上桌子了,才发现小凤没在家,史玉英手里正忙着,就叫郭宝:“快去找找,喊她死女子回来吃包子了。”
 
全湾问遍了,都说没见到小凤。
 
史玉英拿个包子边啃边跑,火急火燎地跑到十里外的娘家去问,也没下落。回来守着郭宝哭起来:“小凤长这么大,从没走失过,这段时间人贩子这湾转那湾,我们那个傻瓜女子说不定被人卖了,呜呜……”
 
郭宝到底见识多,止住悲哀,说:“嗯,对,看样子是这样的!这些人贩子,主意打到我郭宝头上来了,哼,我找赵书记去、”抓头想了想,“去报案!”
 
好像很欣赏自己的决定似的,话一落地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郭宝出门,刚走到院子外面竹林边,就遇到了同院子的外号叫小诸葛的赵振玉大爷。
 
这赵振玉,小时念过古书,一生善良聪明,疾恶如仇又胆小怕事。他是听说了郭宝在找小凤,这才特意来找郭宝的,一来他觉得郭宝这人还落教,应该给他通个信儿,二来嘛,也巴不得赵振国这一回……他拉过郭宝,压低声儿说:“郭老弟,你家小凤恐怕这会儿都上了火车了!”
 
“啥子?玉大爷你说啥子?!”郭宝大惊。
 
“嗨,我上午在街上茶馆喝茶,亲眼看到赵书记的儿子把小凤交给一个妖里妖气的妇女。郭老弟,你晓得我惹不起赵振国,千万莫说是我给你说的哟!啊?”说完,赵振玉大爷丢开郭宝就匆匆离去了。
 
郭宝听了,站在竹林边楞住了。怪不得,你赵振国家里那么富,还每个逢场天都在街上喝得醉醺醺的,家里头却两手不沾泥,地头活儿就指派有事求你的人给你干,你还纵容儿子干人贩子勾当!没准你一家人还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恶事呢!啊,这还有天理了?我,郭宝,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要把你赵振国揪到乡政府去,为赵家湾人出口恶气!
 
这时,郭宝竟没想到先回去告知史玉英一声,怀着一腔豪气,穿田埂过小桥,上了村里的主水泥道,一阵风到了赵振国家里,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赵振国,正气凛然地叫:“赵振国,你身为全村人的父母官,为啥指使儿子贩卖民女?”
 
赵振国正在和家人喝酒,见郭宝那样子,觉得又可笑又可恨,手里旋着高脚酒杯,慢腾腾地说:“你说啥子?莫着急,慢慢说。”
 
郭宝把赵振玉大爷的话重复了一遍,但他守信没有透露是玉大爷告诉他的。说完往前走了一步,鼓凸眼睛吼道:“我,郭宝,要到乡政府告你!”
 
到乡政府告我?告得垮我?赵振国虽然感到好笑,但还真怕这个楞头青闹到乡上,像只绿头苍蝇一样不咬人却恶心人呢,还有,这赵家湾,多年来何曾有人敢当面顶撞我?对这种不懂得尊重领导的人,一定要压住!就放下酒杯,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胡扯什么?人有同貌的嘛,你敢说那人就是我的儿子?我赵振国是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当村长又当书记,我的儿子,会拐人妻女么?一天就会听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煽动,自己不长头脑!你家小凤痴痴傻傻的,到底是车压死了水淹死了,还说不准呢,你不去找人不说,还来胡闹!还不赶快去找人,混帐东西!”
 
赵振国一发怒,郭宝就突感心惊肉跳,颈椎骨刺痛,头像被人按住似地直往下低,两膝发软,直想往地下跪,勉力站着也是摇摇晃晃的,心里就又想:我刚才怎么没朝这一层去想呢?还是古人说得在理,咱小老百姓,到底是肉体凡胎,看问题总出错,嘴里不自主地说:“是是,多亏赵书记点拨!”
 
“是是”一出口,郭宝竟又像吃了灵丹妙药一样立即恢复常态了。
 
从赵振国家出来后,郭宝好生后悔,今天得罪了书记,低保是保不住了,地力补贴也可能被扣掉,改建土胚房的补贴肯定泡汤,我是外地人,赵福根那份包产地没准要被收回……最重要的是,我和史玉英想生个胖小子,赵书记绝对不会准我们生啊!哎呀,真不该冒犯领导哪!
 
回去告诉了史玉英一声,两人便分头四处找人了。
 
人当然找不着,两人痛哭了几天,只好自己相互劝慰着了事。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四野八方不时发出阵阵怪啸。山丘、树林和庄稼,黑糊成了一片,便连面前的苞谷也没法一株株地看清了。
 
郭宝沉浸在复仇泄愤的失去理智的情绪中,完全忘却了环境的恐怖,他直到砍得浑身流汗了,才直起腰来吹风。他一见黑压压地倒在地上的嫩苞谷杆,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没砍几下,咋就倒了这一大片啊?这、这可是粮食呢,我成了糟蹋粮食的罪人了!他想到了小时候全家饿饭的日子,心头一阵阵发疼,无力地瘫坐在被砍倒的苞谷杆上。
 
一坐下来,便想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一想到处境,夜幕中又显现出赵振国夺他老婆赶他出走的前前后后,于是不能自控地跳起来,再次对着苞谷挥开了砖刀……
 
农历六月初,下了场大暴雨,还夹杂着指头大的冰雹,赵家湾有的彩钢顶棚都被暴风吹翻了,土胚瓦房全被砸得大洞小眼,部分庄稼也绝收。史玉英的三间房子因年久失修,再被冰雹一砸,就等于没了房盖,土墙见水就垮,三间房竟垮了两间!史玉英受饱了种种苦磨,这回又被冲垮了房子,直骂老天独对她狠,哭成了泪人儿。
 
郭宝骂了一通老天爷后,对史玉英说:“这点小毛毛灾,算啥?莫哭了,有我呢!你收拾收拾,我去请匠工。”
 
于是请了七八个人,清基下石打墙,乒乒乓乓,风风火火,惹得近邻直夸:史玉英还真有点福气,遇上了郭宝这么个当家人!
 
上梁请客这天,一个土匠似乎喝醉了,红着眼胡乱骂了一通赵振国,然后很有几分不平地对郭宝说:“主人家,这回遭天灾,国家有专项补助呢,有些人房子只打了几个小洞,就领了几百块,你这回垮两间,怕是要领几大千吧?”
 
郭宝一生没听说过这类事,忙问:“上头真有这么多补贴吗?”
 
史玉英也听过些风传,而且已经传达政策,说今冬要把全县的土胚房都改建成砖房,改建了的就补贴一万六呢,这次遭灾,是应该有补贴的,就说:“就是,我也听说,赵二麻子都领了四百块呢。”
 
赵二麻子可是砖房,无所谓受灾啊!匠工们纷纷骂开了:“他妈的,发啥钱都阴悄悄的,国家每年都有几项下拨款,用到哪里去了?敢不敢公布帐目?”
 
那个土匠又对郭宝说:“郭师傅,你有空就去向赵振国要,啥子钱都是他狗日的经手的!”
 
匠工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大家明知干部们心狠手黑,大伙也不是全无证据,只是自己有一家人,有几亩地几间房,要在干部手里活人,都怕打虎不死反被虎咬,谁愿为了大家的事来当出头羊?反正,遭宰是大家遭,吃亏是大家吃,少惹事为妙。郭宝要是肯出头,能推翻赵振国,我们就给他加把劲,要推不翻,大家就不吱声儿装局外人,于是纷纷怂恿说:“你若要到了,我们大伙也沾光,大伙都拥护你郭师傅呢!”
 
郭宝耳朵在听,心里在想。怪不得包产责任制搞了几十年了,赵家湾还这么穷,赵振国却富得流油!狗日赵振国,老子要告翻你!嘿嘿,我,郭宝,这回垮房子能得几大千补贴,啥份儿?还可以为民除害,受全村人赞扬,说不准大伙儿选我做村长呢,我也学赵振国,圈个大围墙,修座大别墅,买辆乌龟车……郭宝深凹眼又凸了起来,看一遍每个人,目射令人绝对信任的光,说:“对,赵振国,绝对是个贪官污吏,腐败分子,天灾款都要吃一嘴,我,郭宝,敢为群众抱不平,吃完饭就去找他要钱,他敢不给,我就到乡上去告他!来来,大家再喝一个!”
 
放下碗,郭宝就蹬蹬蹬地朝上湾跑去。
 
不一会儿,郭宝站在了赵振国家的围墙大门口,叉着腰,豪气干云地叫:“赵书记,你把天灾补助款给我报报帐!”
 
赵振国刚死了老婆,围墙内院坝里摆了十几桌丧酒,这时还没下席,有的席桌还在劝酒,被这郭宝突如其来一搅和,连赵振国都一时楞住了。少倾,赵振国感到了莫名的侮辱,自己堂堂村长兼书记,竟被郭宝当着这么多前来送丧礼的客人瞎吼,于是离开饭桌来到郭宝面前,说:“报啥子帐?你算哪把夜壶,有啥资格叫老子报帐?”
 
郭宝把刚才听到的再择要说了一遍,鼓凸深凹眼大声吼道:“你听着,一应帐目要搞清楚,当了大官要记着落难的时候,当官不为民作主,你不如回家卖红薯!不搞清楚救灾款项,小心我到乡上告翻你!”
 
这个搅屎棍!赵振国死了老婆倒并不怎么愁,这下子却被郭宝戳到了痛处。这号事,能容他当这么多人乱说么?不少群众早就有意见了,虽说我赵振国深得县乡领导赏识,没人能告得翻我,但被这搅屎棍戳了漏洞,总归不好,现在又正值反腐潮头,真闹到上边去了,那还不让领导难堪?狗日绿头苍蝇,老子迟早要收拾你,我赵家湾容不得你这号专戳烂事的东西!于是伸手指着郭宝鼻尖吼道:“你这个混帐东西,你交保险费没有?不入股就想白得救济,哪来的道理?帐目是领导的事,你有啥资格过问?少胡说八道,给老子滚回去!”
 
赵振国一发怒,郭宝又头往下低双膝发软了,这回似乎软得更厉害,拼力控制着才没跪下去,他当然不知道保险费为何物,还有啥子入股,是啥意思?啊,领导晓得的事情就是比我多,我又错怪领导了!两眼又深藏起来:“是是,我没搞懂,实在糊涂!”
 
“是是”一出口,颈椎和两膝立即轻松了,郭宝马上想到自己得罪书记不少,说啥也应该向书记解释几句,就愧疚、讨好地看着赵振国说:“其实这些都是他们那些人乱说的呢,我早就说过,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也没见到几个能像赵书记这么清廉的领导呢!赵书记多多包涵!”
 
边往回走边责骂自己:人家领导总是正确的,要不咋能当领导呢?再说了,一村人都得了,我有啥过不去呢?真不该得罪领导啊,该死!……可当着那么多人拍了胸口,这面子往哪儿搁啊?我,郭宝。跑四方的手艺人,可不能丢人现眼呢!
 
回去后,神气活现地对众人说:“我,郭宝,今天查了书记的帐,那可是一清二白的,我们没入保险股的,该当没钱拿!”
 
……
 
说到钱,结婚做酒,修房子买材料办伙食,分期支付匠人的工钱,用了不少呢!郭宝猛然想起该盘盘家底了。待房子主体修复后,他找了个机会,偷偷打开他那个好像是包小工具的烂布包,大略数了一下,发现竟不足六千元了!这些钱,只相当于刚出来那些年三四百元啊!怎那么搞的,几十年攒的钱,怎么就快用完了呢?幸好没把家底亮给史玉英,要不这几个钱都没有了,这可是我郭宝的私房钱呢,可万万不能再拿出来用了!可是,匠工的后期工钱还差点儿啊,我,郭宝,哪能让人家干了活拿不齐工钱呢?嗯,我得先出外挣点钱回来,把匠工的工钱给结清了!主意打定,收拾好大篾背篼,想给史玉英说一声,但见她那十分疲累的熟睡样儿,不忍心扰醒她,就顶着星光,到几十里外打工去了。
 
第二天,史玉英急得喉咙冒火,找人又丢不开手,支销又没有钱,只好可怜兮兮地频频向匠工们说好话,死拖活赖,总算把工程收了尾,没给清的工钱暂时欠着。
 
赵振国的老婆死后不久,便大不习惯了,于是动开了心计。
 
老牛爱吃嫩草,再娶个姑娘吧,不是娶不到,可自己快六十的人了,守得住么?还是娶个年轻点的二婚嫂吧,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合适的呢?想来想去想到了史玉英,这婆娘模样儿还受看,又有过旧情……哈哈,如今郭宝也跑了,不过回来了也无妨,他当初不是没领结婚证吗?那时就留了这么一手,如今该让法律生效了!好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正是赶走这个搅屎棍的好时候……
 
于是叫儿媳妇去把史玉英叫到家里,慢慢开导起来,软话中不时夹杂着威逼要挟。
 
史玉英像只待宰的羊羔似地蜷缩在真皮大沙发里,听着听着,不禁心惊肉跳了,感到自己毫无抗争之力,一阵肝肠蠕动,眼泪涌泉般淌了出来。
 
赵振国见史玉英流泪了,口气强硬地威胁道:“我赵振国看得起你,是你的福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史玉英听来听去,也动开了心思。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人能违抗书记吗?敢违抗吗?郭宝虽说对自己恩爱有加,哪比得上书记这座靠山呢?再说,如今郭宝人已走了,我守空房还要受欺压,往后日子咋过呀?但心中总挥不开郭宝,良久一横心:郭大哥啊,这可是你自己甩了我的,就莫怪我绝情哦……还是忍不住伤伤心心地哭了一阵,这才点头说:“只要你不嫌弃……”
 
“这就对了嘛,”赵振国紧逼说,“那好,打铁要趁热,我两个今天就去县里领结婚证,顺便给你买几身衣服,再赶两个场就是好日子,早点把酒做了。”
 
于是,史玉英一生中第一次坐进了小汽车,当天就去办理了结婚登记。
 
……
 
郭宝盘算着挣的钱差不多够结清工钱了,揣着刚挣的钱,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里。
 
这时已经半下午了,郭宝放下背篼,板凳还没坐热,史玉英办完手续也回来了。史玉英一见郭宝回来了,郭宝甩下家里修房大事拍屁股走了的气,陡然冲上心头,头一回泼辣地骂道:“你、你个死鬼也晓得回来?房子眼看就完工了,你没钱给工钱就躲,不如变个鸡蛋!你、你枉背了张人皮!”
 
郭宝从没被史玉英骂过,这时既尴尬又委屈,生硬的陪着笑脸:“匠工的尾款没钱结清了,我能不出去挣?你看——”说话间把刚挣回的钱抖得刷刷直响,然后交给史玉英。
 
史玉英这才知道错怪了郭宝,却想起了自己已许配给赵振国,头一扭,哽咽着说:“你走吧,我要和村长结婚了。”
 
“啥子?”简直是晴天霹雳,郭宝两眼都快鼓爆了。
 
“这坨没你的家了,你走吧。”史玉英说着,想起了这几个月与郭宝的恩爱甜蜜,同甘共苦,顿感肝肠寸断,扑在郭宝怀里痛哭起来。
 
郭宝心中生疑,轻声问:“你说,是不是我走了后这段时间,赵振国把你……”
 
“嗯哪,呜呜……”史玉英没弄清意思就点了头。
 
郭宝脑子里闪现出他所能想象到的种种情景,不再多问,一路生风,来到赵振国家里,霹头盖脑地怒吼:“赵振国,你凭啥要强占我的婆娘?老子要告你!”
 
赵振国好像早料到了他要来闹,慢慢坐下来,悠悠然点上烟,缓缓吐出一串串烟圈儿,先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郭宝,直盯得郭宝心里发毛,好一阵才突然怒吼:“啥叫强占?你和史玉英非法同居几个月之久,要不是看史玉英是赵家湾人,老子早就把你押到公安局去了!”
 
郭宝又是突感颈痛膝软,努力控制住自己,连说“是是”才恢复常态,但心里疑惑,又问:“我做了酒的,您就是介绍人嘛,非啥子法了?”
 
赵振国拿出和史玉英的结婚证,傲然问:“你拿得出来这个么?”接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哼,郭师傅,你想和我作对?那你就只能自甘吃亏罗!明白告诉你吧,你这是吃了不懂法律的亏!”
 
“这个……”郭宝凸着的眼珠又深陷了下去,心想,领导总是对的呀!
 
赵振国随即一拍茶几吼道:“我以赵家湾村民委员会名义命令你,今天之内,你必须离开赵家湾,永远不准再来这里,否则明天就押你去公安局!”
 
郭宝一听赵振国怒吼就抬不起头站不稳脚,本能地应道:“是是!”应过后又觉得自己太委屈太吃亏了——我这不成了赵振国刀上的肉了?我日你赵振国七十二代祖宗哦!老子和你拼了!心里骂着就想冲上去扭打赵振国,但眼前非快闪现出老爹临终时嘱托的情景和自己被迫离家的事来……
 
郭宝还没满三岁时,郭宝的爹郭传贵因罪被抓进了大牢,没多久就要被执行枪决,临行刑前,允许家人再去看一眼送一送,母亲带着郭宝去监狱探望,郭传贵搂着小郭宝嘱托说:“宝儿呀,爹犯了事,要不是嘴硬骂了当官的,还得罪了法官,也可能判成长期徒刑,最多判无期徒刑,不一定枪决,所以你长大后,在当官的和富人面前,凡事多忍让,特别特别不可和当官的顶撞哟!”
 
枪决郭传贵后,小郭宝听人说,枪一响,他爹的脑袋就掼西瓜似地开了花,鲜血脑浆喷出一丈多远,小郭宝听后一直做了半年多恶梦,常常吓得半哭醒。
 
郭宝一直记着爹的嘱托,从来不敢正眼看当官带长的人,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打上了畏官的烙印。
 
郭宝由多病的母亲拉扯着,又背着枪决犯家属的恶名,自然就没条件读书。不过那个年代有古戏,后来又有样板戏,有坝坝电影,街上茶馆里也偶有说书的,特别是村里的孤老人羊皮爷爷有一肚子说不完的故事,郭宝的童年大都受着这样的教育。久而久之,郭宝头脑中就形成了一个很深的印象:当官的大老爷威风凛凛,一坐大堂,没人敢出粗气,一拍惊堂木,罪犯就得乖乖认罪,说让谁死,就必然秋后问斩,出门就坐大轿,狗腿子前呼后拥,老百姓远远地就得让道。于是,“官”在郭宝心灵中,是神秘的、可怕的、充满权威的、永远正确的,以至六七十年代的领导再平易近人,郭宝也总是心存惧怕。当然,郭宝也喜爱三侠五义一类行侠仗义的故事和八府巡按查办贪官的故事。慢慢的,郭宝的脾性就变得有些乖戾,做事说话常常令人怀疑他神经有问题,甚至有人叫他“郭瓜娃儿”。他谨小慎微,与人无争,规矩老实,除了生产队干部安排出工干活儿不会忘掉他外,人们似乎不知道队里村里还有个郭宝。
 
但人不惹事,事偏惹人。
 
大约已经包产到户了吧,老妈因病去世了,郭宝就一个人过,也就一直打着光棍。后来经人撮合,和一个从外地逃荒过来的姑娘定了亲,那姑娘就住在了他家里。但那时候的人,大多要拜了堂才入洞房的,所以就各睡一屋,等待找阴阳先生看好的婚期做婚酒。那姑娘住进郭宝家,不到一个月,也许因吃了一段饱饭吧,不知不觉就变得很漂亮了,竟被本生产队队长的儿子看上了,而队长的儿子怎么看怎么比也比郭宝强很多,两人很自然就好上了。郭宝很快察觉出来了,但好在外面没啥风声,为了不得罪队长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仍旧等待婚期。
 
一天,郭宝上街办完事回家,天已黑了,走到家门口,明明听到屋里有人却敲不开门,便站在门外细听,里面竟是队长儿子和未婚妻肆无忌惮的淫言秽语咯咯怪笑!
 
啊,简直欺人太甚,搞到老子屋头来了!也许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这种场面,郭宝一反二十几年的温顺脾气,两眼喷血,一肩撞开破木门,几步跨到床前,一手一个,揪住两人头发,赤条条地提将起来,腾出右手左右开弓,把队长儿子打了个口鼻见红。
 
队长儿子挣脱手,一口血沫吐在郭宝脸上,说:“老子告诉你,这是老子的权利,咱们说得脱走得脱,你娃娃等着!”
 
郭宝边擦脸边怒喝道:“你霸占民女,死不要脸,老子明天要全队全村人都晓得你是个啥样的畜生!”
 
队长儿子一拳打在郭宝胸口,恶狠狠地说:“你娃敢乱说乱动?老子爹是队长,老子的姑爹是县里的局长,怕了你了,走着瞧!”
 
那姑娘已穿上衣服,也说:“我就要跟他,不跟你,明天就和他去扯结婚证!”说完就拉上队长儿子走了。
 
郭宝听了,一下就瘫坐在地上了。
 
当天深夜,郭宝因气愤难以入睡,突然听见门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破门进屋,他马上被按住,嘴里被塞上臭袜子,两手被反绑起来,紧接着被塞进大麻袋,被两人抬着,走了出去,也不知往哪里抬,隔了一会儿,就听见队长的声音:“还不行,再抬远点,抬到山上没人常去的地方挖坑活埋,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又听队长儿子说:“就是,让这狗日的自然失踪,鬼都不晓得是被我们活埋了!”
 
郭宝明白了!心知自己不仅被抢了未婚妻,还要被活埋掉,突感一阵巨大的悲哀,但嘴被塞着,只能“呜呜”作声。
 
“闹你妈的脴,你这种人活在世上不是好事,你今晚上必须死!”队长儿子骂道。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走在山坡上,上上下下多次后,听队长说:“就是这里了。”
 
于是,队长爷俩放下麻袋,就开始挖坑了。
 
挖好了坑,父子俩就来解麻袋。郭宝出于本能的、强烈的求生欲望,这时反而冷静了,因腿没被绑,他趁队长解开麻袋把他从麻袋里拖出来那一刹那,猛然迈步朝山下跑去。
 
队长儿子叫声“遭了”,抱怨:“我说该连麻袋埋嘛!”
 
队长见没法追得上了,就高声说:“郭宝听着,永远都不准回来,你狗日的胆敢回来还要活埋你!”
 
郭宝逃脱了,不知摸黑走了多远,来到一个断崖边,在石棱上磨断了绑手的绳子,心头一松下来,感到了一阵钻心的颈痛,两膝抖得像筛糠,不自主地朝着石壁跪了下去。这种死里逃生的后怕症状,使他好长一段时间一想到队长、甚至一听到“官”字就会发作,往往弄得旁人莫名其妙,以为他中了什么邪。
 
休息了一阵,待后怕过去,在地里掏了几根红苕啃了,三思之后,便开始了他的浪迹生涯……
 
赵振国见郭宝久久站在门口不走,又重重一拍茶几,暴吼:“你是不是想进班房?还不快点滚!”
 
这一回,郭宝实在控制不住颈痛膝软了,硬是低头跪了下去,但他不服气给赵振国下跪,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就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惹不起你赵振国,我躲得起!就说:“是是!”
 
应了“是是”,郭宝就站起来了,离开赵振国家就回去收拾行李。
 
消息很快传遍了赵家湾。虽说这些年大家习惯了狗咬起来各顾各,还是有些人来到史玉英家里挽留郭宝:“郭师傅,你是个忠厚人,可不能走啊!”
 
郭宝已收拾好了东西,听了心头一热,掏出纸烟散了一圈,抱拳说:“多谢众位叔伯哥嫂照看!我,郭宝,终身不会忘恩,唉,如今赵书记不准我在赵家湾了,我不能不走啊!只求众位叔伯哥嫂,二天多多帮我关照史玉英……”
 
临走时又对几乎哭昏在床上的史玉英说:“想开些,好好跟赵振国过……”
 
西天只剩一抹余辉了,郭宝赶忙背上大篾背篼启程上路。他怕被熟人看见,不好意思走大路,就走上往山垭口去的泥土路,背对着夕阳,朝暮色中走去……
 
郭宝一口气把赵振国那块苞谷砍倒完了,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嘘嘘。说来奇怪,这一刻他心里冒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靠在一株树杆上,喘着气自语:“赵振国,你狗日的以为我郭宝拿你没办法了?我,郭宝,是不好惹的,今天砍你一块地苞谷,少说也要损失你一两千元,哈哈哈哈,你龟儿子也有今天!……”
 
郭宝歇息了一下,趁着兴致,背起大背篼,在夜色中往前走着。
 
也不知又走了多远,过了一个山湾,再翻上一个垭口,发现路边有个岩壳,也就是半边山洞,就钻进去,放下背篼,倒在地上睡了过去。折腾了这一天一晚上,郭宝实在太累了,一倒地就做起了梦,他梦见又去了一个叫钱家湾的村子打工,竟然在那儿又遇到了史玉英,心想,这一回,一定要先领结婚证,看你狗日赵振国怎样来撵我走!
 
郭宝的梦一直在做着,竟梦到和史玉英领到了结婚证,和史玉英拜堂了,红蜡烛照得两眼亮晃晃的,一揉眼,发现自己睡在岩壳里,远方亮得刺眼,原来东边天幕已亮起了一抹霞光,太阳就要露脸,东半边天被朝阳映成了玫瑰红,郭宝心说,咋就睡过头了呢?站起来四处一看,发现这里才刚刚走出赵家湾地界,万一赵振国发现苞谷被砍倒了,肯定晓得是我郭宝砍的,他追上来咋办?来不及多想,背上大背篼,提上锯子、砖刀和斧头,迎着朝霞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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