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平伯先生通讯始于一九四七年,第一封信就是请他写字。我对他的手迹有特别的爱好,可以说是求取不厌,而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所以大小幅收藏得不少。
尘沙历劫,毁失殆尽。三四年前又开始请他为我补写,现在手头竟又有了好几幅了。
出于意料,他最早给我写的两叶诗笺不久前又找了回来。纸墨如新,别来无恙,一弹指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平伯先生也已经是八十开外的老人了。
这两叶诗笺是静文斋的出品,并非上乘佳制。值得珍重的是,这是当年鲁迅编印《北平笺谱》时挑剩下来的落选物,退还给郑西谛时有一大包,后来西谛就又陆续分赠朋友。“不道归来鬓有丝”两诗是我读了喜欢请他重录的,原诗见《古槐梦遇》。另外一首则是“近作”,也就是一九四九年所作。
“凉秋惊远客,归意可从容。燕雁虞罗侧,兰萧束对中。耳聋疑夜雨,叶静误微风。寂寂萤残照,余生惜暗虫。”
今天重读还可以想象经过了八年沦没,又落入“接收大员”手中的古城北平上空飘荡着的空气和诗人的寂寞心情。
最近我的一本小书《榆下说书》印成,寄给了老人一册。我在信中说到,我家屋后的那株大树,被我一直当成了榆树的,后来发现好像并不是。我先是在嘉定城内的秋霞圃、南翔的孩园,后来在苏州的拙政园,都曾见到同样的古树。使我一见就辨识出来了的是那春末就从枝头生长出来的一串串覆垂物,就是到了盛暑的今天也并不脱落,这是被我误认作“榆荚”了的。我向园林工人打听,后来又在拙政园里树身钉着的牌子上,证实了这种树叫“枫杨”。这大概是学名,难怪听起来有点生疏。
同游的一位女同志告诉我,这树在北方也很多,在她的家乡山东,人们都唤作“平柳燕”,这可是个美丽的名字。那一串串的“果实”,过去遇到荒年,人们是常常拿来当作食物的。我把自己至今不辨树种的惭愧心情告诉了平伯先生,先后得到他两信,对此事有所谈论。
第二信说,“‘枫杨’一名似曾见过,只不识其为何树,若北人云‘平柳燕’则从来不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诚非易事。若吾兄之误枫杨为榆,枫杨冷僻固属无妨,弟之不辨榆槐则其事颇怪。前书所陈,有未尽者。昔有诗句‘凉月姗姗弄古槐’,先友朱公以为趁韵,后遂有古槐书屋之名,且以之名吾诗词,今不可复正矣。此屋佩弦从前每来京寓辄宿焉,不胜黄沙之威。其树与屋,皆已俄空。今此名已废,仍偶属‘槐客’,另用《南柯记》‘槐安国’故事,取义不同。拉杂奉告,聊资谈肋。”
前一封信,是就《榆下说书》中两篇小文,“略有补充”。
“一,名为古槐,实榆树,与尊著名称相似。二,引弟五零年书,可知重印《红楼梦辨》只为经济,与政治无关,可供谈”红“资料,亦第一手资料也。三,”三槐“除《梦遇》以外,更有《槐屋梦寻》,已编好且付印。值”七七“事变,书局退还,遂决去。”槐痕“有二义:一、槐下青虫,每留痕。二。Wine之音译,见《伦敦竹枝词》朱佩弦文引。”
老人近来写信多用明信片,用钢笔细字前后书写,工整可爱。这里所讲的故事,都是珍贵的新文学史料,同时又是好文章。短短的篇幅,可是包含了多少内容,浸染着多么浓挚的怀人情懦啊!
一九五零年顷,我到老君堂的俞宅去过一次,至今仍留下那棵大榆树和在它覆盖下的书屋阴暗静寂的印象。我向他约稿,撺缀他把旧作《红楼梦辨》重新改写,接下去就在我编的报纸副刊上陆续发表了后来收入《红楼梦研究》的开头几章。实在无从想到竟惹起了那样的一场是非!
我至今还保存着一册一九二三年亚东图书馆初版的《红楼梦辨》,取出重读,依旧觉得其中的有些论点还是非常重要的。例如,书中说:“这书共分三卷。上卷专论高鸿续书一事,因为如不把百二十回与八十四分清楚,《红楼梦》便无从谈起。”
这是整整六十年前说的“老话”了,但到今天依旧不能说是过时。
六十年来,新材料发现了很不少,但只能更加证明这意见的正确。可是到今天,改编戏剧、绘制连环画,甚至研究家写论文,往往还是把一百二十回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这真不能不使人吃惊。科学性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某些文学批评性质的论文,说长论短,议论风生,原书、续书一视同仁,举例也前后杂陈,毫无别择。【名家散文阅读 www.htwxw.com】我真替曹雪芹和高鹤为难,到底应由谁来出面接受荣誉、听取斥责,实在困难得很。平伯先生六十年前开宗明义首先提出这个问题,作为《红楼梦》研究的重要前提,不能说不是一种精辟的见解,更不能不遗憾地说,是一种高明的预见。
一九五四年秋天,我和内人到北京去住过一些日子。一天,浦熙修请我们在全聚德吃饭。那时饭馆楼上还隔起了一间间“雅座”,雅座也有五六个人在吃饭,笑语声时时传来,直到我们离去时他们还是兴高采烈的。浦二姐张了一下,告诉我:“俞平伯在这里。”我没有走进去打扰,可是一下子浮起了许多念头。又是二十八年过去,当时到底想了些什么,今天也真的无从追忆了。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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