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到常熟去了一次。朋友来信说,江苏省评弹演出团将赴港演出,行前在常熟会书。九人组成的演出团不只是精干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是可以代表目前评弹艺术水平的。这些演员凑到一起的机会十分难得。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评话名家金声伯只有五十一岁,最小的刚从苏州艺校毕业出来。这就又显示了评弹艺术中青年一代的面貌与实力。
总之,朋友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劝我不要放过。
对于评弹,我是一个十足的外行。几十年来接触的机会不多。仅有的两次经验是一九四七年夏天在上海的仙乐书场听严雪亭、蒋月泉、张鸿声、姚荫梅等的表演。
也不是每天必去,而且也不只是去听书,更主要的倒是为了逃避褥暑,因为那场子里有冷气。还有一次是两三年以后在杭州,有一段日子每夜要陪盖叫天老先生听书。
他是北方人,但非常欣赏南方的评弹艺术。我在他的金沙港寓所座上,经常遇到来访的评弹艺人,向他请教武松的表演经验。今天我们还可以在某些评弹演员身上看到精采的武二郎的身段、神情,常常使我想到盖叫天的表演艺术与评弹的关系。那一次在杭州较为集中地听了李伯康的《杨乃武》,也说不上有怎样深入的了解。除了语言的障碍以外,当时我还有一种十分可笑的“偏见”。在我看来,评弹是老年人和有闲者的恩物,对年轻而工作紧张的人是不合适的。同时我又深知这种艺术的魁力,很怕一旦被它吸引过去,会像被粘在特种涂料纸上的苍蝇,挣脱不开,那就不得了。心想等将来上了年纪再来听也不迟。就这样,我对评弹的知识几乎是一张白纸,对许多著名的流派都非常生疏,并失去了许多宝贵的机会,没有能够欣赏许多大师的书艺。这真是不可弥补的损失。例如以说《三笑》驰誉书坛数十年的徐云志,我就不曾听过。这次在常熟,见到了他的长孙徐林达,听他说了几场《三笑》,许多老先生都说,这回在台上又见到了老艺术家的音容笑貌,真是值得高兴的事。
几天来,我以一个小学生的身份,规规矩矩坐在台下用心地听,努力体会艺术家们的“说、噱、弹、唱、表”,觉得确是得到了很多教益与高度的艺术享受。开始时我对自己的期望并不过高,想通过努力能听懂百分之三四十也就可以满足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三笑》中,著名弹词演员杨乃珍的说白,竟能百分之百地听懂。这在我真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杨乃珍是有名的弹词名家俞筱云、俞筱霞的学生。两位老先生今天还都健在,已经是八十开外的老人。观众曾经送给俞筱霞一个别号“隔壁西施”,这就可以看出他在谈唱中的特色。音色之娇糯,声腔之宛转,能使听众浑忘表演者是一位老人。
杨乃珍继承发展了先生的艺术,口齿之柔丽、清晰是突出的。她的唱,由于天赋和锻炼,高低声转折变换处混合无迹,听不出真假音的界限。当放喉高唱之际,低回与奔放的巧妙组织,给听者带来了非凡的满足。这在京剧歌唱艺术中,大抵是被称为“字正腔圆”的特色的。
比杨乃珍更年轻的是邢氏兄妹双档中的邢晏芝。她也是唱俞调的,后来又拜名家祁莲芳为师。她年轻,天赋好,又善于吸收,融会、变通、终于初步形成了“俞夹祁”的新腔。在她身上,可以朦胧地看出今天评弹向前发展的影子。评弹的歌唱艺术怎样适合新时代听众的需要,新派书如何形成,在这些问题上,她都是用心、努力的。在她拥有的大量观众中,青年人的比重是很高的。演出时日场座上大多是老年人,夜场就换上了青年。这都是值得注意的动向。
邢晏芝的老师祁莲芳的曲调也有一个传神别致的别称——“咽觉调”,译成文雅的样式大约可以称之为“催眠曲”吧。那是怎样的一种曲调,人们是可以意会的。
以此为基础,加以丰富变化,就形成了目前邢晏芝唱腔的独特风格。
她学的方面广,如《拷红》,就是从朱雪琴的开篇录音里学来的,不过在安排新腔时又有变化,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在这里,可以看出一条评弹和其他传统歌唱表演艺术共有的规律。
众多流派的形成是发展繁荣的标识,也是继承传统与创造革新的必然结果。
流派是从主干上生长出来的枝条,但并非主干本身。从来不存在一棵只存主干、更除枝叶的大树。这样的树是没有生命力的,不可能成为参天的古木。
邢晏芝的琵琶有非常的特色。在托腔的功能之外,更有独立的生命力。那些过门,弹得刚健炯娜,干净利落,能激起听者的激情。
这次听了金声伯《大闹快活林》几折书。这是长篇《武松》中的几个段子。在“春来书场”座上,不禁想起了从前看过的柳敬亭说书的故事。明末的柳麻子也是说《武松》的,据他说武松在快活林中大吼一声,酒店里的大小酒瓷都会嗡嗡作响。
真是令人神往。在金声伯的段子中没有这个细节,但必然有更多的细节是柳麻子不可能有的。如他说武松的醉步与醉拳,就是出于日本柔道姿三四郎与华尔滋舞,就都不是三百年前柳敬亭所能有的知识。
评话引人入胜的重要手段是“噱”。据金声伯说,通常的“放噱”是离开了书情,另外说开去插人一节“笑话”,这就有点像评弹中的杂文。在早期的说话艺术中有在正书前面独立成章加上一节小故事的办法,称为“入话”。篇幅虽有长短的不同,但性质是有些相类的。金声伯说,他的“噱”采取不离开书情的办法,还要求不因此而损害人物,制造出健康的笑来。他很看重体察生活,他的许多“小卖”
(约略等于京剧中的“抓哏”)都是靠随时随地从生活中发现、积累起来的。
说不清评弹与评话哪个来源更古,按常理推测,说故事总是要更早的形式。江南的“评话”(大书),一直被称为“哇呀呀”书,因为张飞、常遇春、胡大海这些人物在书中出现时常常要打一个“哇呀呀”,就和京戏的武花脸一般。这种书也被人们称之为“武书”或“对打书”,在清代,喜欢听这种书的大抵是机房匠们下层劳动人民,一直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上不了大场面。“评话”的打开局面,进入评坛,还是近几十年艺人努力的结果。金声伯的师父是杨莲青,今天评坛上的评话演员尊奉的都是杨振。金声伯总结他多年努力的目标是“武书文说”,“文中有武”,看得出,他把主要的力量放在了塑造人物上面,这与许多不同艺术形式的功能是相通的。
最后还是不能不谈一下《三笑》。这是一部家喻户晓的著名作品。
在江南,在全国,不知道唐伯虎的人怕是不多的。知道他是有名画家的又远远比不上知道他与秋香一段恋爱故事的多。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三笑》、那么同情他们出格的恋爱呢?这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故事已经是滥熟的了,人们为什么还要接连多少天坐在书场里兴趣盎然地听这些早已知道的老故事呢?
杨乃珍说,在江南一带,《三笑》是被称为“长脚笑话”的。这是颇有吴语方言特色的表达方式。这就是说,《三笑》是从头到尾,接连不断许多笑话的集合体。
这就分明地显出了故事的喜剧特色。
我向徐林达请教,应该怎样概括他祖父的艺术特色呢?他想了想,回答说:“努力靠近听众,就像说家常那样接近听众的心。”
以上两点,大致可以说明人民喜欢《三笑》的部分原因,是属于艺术特色的范畴的。【名家散文阅读 www.htwxw.com】更主要的当然还是善良的人民坚持“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观点。没有什么能击败这种信念。不论是古老的封建教条还是化了妆的别的什么词句,都动摇不了这样的信念。人们不喜欢看悲悲惨惨的种种不幸结局,他们愿意看见人们的快乐幸福。
我想这应该就是《三笑》的主题。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崇高的主题吗?
当两位弹词家坐在台前,取过弦子琵琶,开始说故事时,一阵浓郁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那么亲切,那么轻松,如此之“糯”,从这时开始,满满的书场中就堆满了笑脸,不断有笑声。……我想,这真是一种神奇的艺术手段,最古老也最新鲜的艺术手段。欢快的人民中间发出的愉快笑声,将永远不会止息。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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