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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暨--作者黄裳

时间:2015-01-07 22:33来源:黄裳文集 作者:黄裳 点击: 次 -[收藏本文]



 
清明前夕,到诸暨去玩了三天。承主人的好意,连日来安排我们看了五泄,访问了陈老莲的故居,游了小天竺,还参观了枫桥镇上供奉杨老相公的大庙,边村保存得相当完整的边氏宗词。只是到了离开诸暨前一天的下午,才带我们去看了西施浣纱的遗址。诸暨是西施的故乡,地方上对她怀着很好的感情的,城里新建的漂亮的商场大楼就命名为“西施商场”,浦阳江上雄伟的大桥也叫做“浣纱大桥”。没有留心,可能还有别的商店、饭馆也使用着西施的名号,可是为什么他们把访问西施故里的日程安排在最后呢?
 
久雨初晴,我们走出城关,沿了江边缓缓南去,公路上扬起了一阵阵尘雾,没有多远,就能看见江上的浣纱大桥。再向前,遥遥望见公路边上有一座小小的亭子,那就是西施亭了。走近看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匾对,只是一座孤零零被捱挤得局促在江边的亭子。亭下就是临江的崖石,有两条逼窄的石径通往江畔,只容得一个人走过。石壁上有两个填了红的摩崖大字——“浣纱”。再下面的江水里横卧着的青石,自然就是当年西施浣纱的所在了。
 
这个地方小得很,连转身都困难。小亭子里已经有几个游人坐在那里,也挤不进去。好在站在这里也能眺望对江,望得见金鸡山下的村落,一色白墙黑瓦的民居,只是一侧新添了几幢新宿舍楼,却打破了整个布局的完整。从古代留下的地图上可以看出,芒萝山的石脉是一直婉蜒到江边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比公路修成更早,就被拦腰截断了。
 
今天的芒萝山已经被新建的厂房宿舍包围起来,简直就看不见山。山的前半掘起了一个大水池,开出的石料就用来叠起了山前的石壁,从下面只能望见山巅几棵孤零零的小树。
 
在山下、江边徘徊着的时候,不禁感到了无端的寂寞。
 
四十年前买到一部崇祯十年(一六三七)刻的八卷本《芒萝志》,“梦溪张央,荆溪路迈纂辑”,久已失去了;后来又得到康熙刻“暨阳赵弘基家山汇评”的《芒萝集》残本上卷,现在倒还在手边。赵书只是崇祯本的翻版,不过少少变动了一下次序,多少添加了一点晚明的诗文,但在自序中却夸说如何辛苦搜集,正是过去刻书家常见的伎俩。书前有武宣序,说到芒萝,“山不过一卷石之多,野蔓交加,只堪供樵苏、牧竖之往来……”,可以知道很久以来这里就一直是一片荒凉萧寂了。
 
翻看一下这样的地方名胜志,是颇有意思的,但也往往觉得无聊。
 
我曾经说过,人们编这种书,就好像下帖子把古往今来的诗人墨客请来开座谈会,而这种座谈会却往往是乏味的。因为大家说的往往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老话。这本《芒萝集》上卷,虽然收集了整整一册诗词,但还远远说不上完备。不过作为标本,也尽够了。
 
这一大堆诗词的主题,可以借锤峻的《诗品》序里的两句话来加以说明:“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人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西施被越王勾践选中,当做礼品献给吴王夫差,不论她是否意识到自己负有怎样的使命,也不论她曾在吴宫怎样“扬蛾人宠”,她的心情总是寂寞而凄苦的,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宗美好的货物。
 
而越大夫文种所献的破吴九术(或云七术)中,“遗之好美,以荧其志”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后来人们出于种种动机夸张得过了份,甚至把西施装点成女间谍的鼻祖,就不兔是神话或简直是昏话了。能指出这一点来的,整本《芒萝集》中好像只有王安石的一首《嘲吴王》:“谋臣本自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但愿君王诛宰额,不悉宫里有西施。”
 
王荆公到底是有眼光的,寥寥二十八字,就将喷在西施脸上“红颜祸水”的污蔑之词洗得干干净净了。
 
“沼吴”以后西施的命运,也是聚讼了几千年不能解决的难题。四十年前我在一篇小文中说过:“还有一说也近于情理。那是越王沼吴以后,想了一想,吴国全是这个女人弄糟了的,正是红颜祸水,留她不得,捉来淹死了吧!这一说的根据是《墨子》的‘西施之沉,其美也’。”
 
这是见于史籍关于西施的最早记载,比后来东汉人的许多说法都更为可信。不过人们是不满意的,他们同情这个美丽的女人,不愿她落入如此悲惨的结局,这样就创造了她和范大夫泛舟五湖的传说。这是合于传统喜剧结尾的公式的,但也隐隐包含着对勾践的抗议或嘲讽,这才是《浣纱记》的结尾胜于一切“金榜乐,大团圆”的所在。
 
 
诸暨和绍兴是邻县。到枫桥去的那天,我们坐的车子就一直朝东向绍兴方向驶去。天色阴阴的,漫天遍野一片绿,远山淡淡的,大地上好像吸满了水雾。时而看到一片白墙黑瓦的房子,那就是一个村落了。浙东的民居都是这种格局,这种颜色。
 
白墙上开了大大小小的窗子,好像一对对盯着公路上来往车辆的眼睛。偶尔可以看见一棵大树,是白果树吧,有时候是一对,那说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庙宇,树照例种在山门前面。庙宇早就没有了,只剩下两棵树寂寞地站在那里。
 
“就在那面,那个山脚下,是杨铁崖的家。”
 
听了这样的介绍,我只能“晤晤”的应着,其实我也认不准这是哪个山村。只是想,杨维桢写的字叉手叉脚的,一派奇气,可是又那么美,在同时代的书法家里,他好像完全不理会有赵盂顺的存在,这就值得佩服。这是一个怪人,流传着许多狂怪的故事。但也有使人不敢佩服的,他“创造”了“鞋正”行酒的方法。我想,这可能是从“曲水流筋”得到了启示的吧,那可是“雅”得有些“俗”起来了。
 
元末画梅花有名的王冕也住在这一带。提起王元章,人们总忘不了《儒林外史》里的描写,那个骑牛背上读书的小孩仿佛真的从烟雨迷蒙的田埂上走过来了。吴敬样的描写是以宋派、张辰两篇《王冕传》做蓝本的。宋传中说他“买白牛驾母车,自被古冠服随车后,乡里小儿竞遮道讪笑,冕亦笑”,就是被写入《儒林外史》的故事。又说他在北京对秘书卿泰不花说:“不满十年,此中狐兔游矣。”回到越中以后,“复大言天下将乱。时海内无事,或斥冕为妄,冕日:”妄人非我,谁当为妄哉?‘“都说明他已经清楚地感到了动荡时代的即将到来。不过不同的是朱斌说他希望能遇到明主,做一番事业,张辰则只是强调了他的归隐。至于王冕的结末,两传的说法也不相同。宋谦说朱元津打下了举州,”
 
将攻越,物色得冕,置幕府,授以治议参军。一夕,以病死“。张辰则说有一天闯进他家里来的是”外寇“,他和贼师大争辩,”明日,君疾遂不起,数日以卒“。其实两篇传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只是宋谦站在官方的立场上,不能不说得好听一些罢了。朱元津起事以后,在浙江一带罗致了一些人才,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但这些人的结局都不大好。朱元津先后花了几十年,才一个个都收拾了,王冕不过是死得最早的一个。
 
吴敬样的小说拿他的故事作为楔子,看来也不是没有微意的。
 
县里的同志告诉我,诸暨这个地方过去出过不少人物。当兵的特别多,其他方面也有不少出色的人才,不过地方上留不住他们。至今诸暨的高考升学率在全省还是最高的,征兵任务的完成也是头等的。这些信息很能帮助我们理解生长在这个地方的人民。文化水平不低,在过去叫做“文风盛”;好勇,也是越人的传统。两者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特异的素质,倔强、独特,散发着特异的光彩,表现在文学艺术作品上,就出现了一种不可替代的色泽。就在这枫桥路,既有元末的王冕,又有明末的陈洪缓,他们都是生活在天翻地覆的大时代的大画家。
 
车子从兰亭折回,到了枫桥镇上,穿进一条乡间小路,雨后一片泥泞,车子歪歪扭扭地开进去,停在一块场地上。眼前是一片水塘,有两只白鹅在水面上游动,两旁都是菜畦,场地上满地稻草屑和泥浆。走进一条小巷,踏进边门,是一座空落落的大厅,三开间,五根带石础的柱子,屋角放着一架破旧的打稻机。这是陈家的词堂,据说是老莲祖父陈性学的“光裕堂”。除了颜色久已剥落的梁间彩画,已经寻不见任何旧时痕迹。几个木匠借了这地方做家具,在埋头做活。好寂寞的一个地方。
 
陈老莲的“宝纶堂”就在前面,走过去看时,就连房子也没有了。
 
墙边有一口井,据说还是当年的旧物。地上留下一些残零的石条,是过去的屋基。房子在很久以前就烧毁了,还是在太平天国以前的一次农民起义中给官军烧掉的。这些“故事”都是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乡那里听来的,他姓陈,这村里的人家都姓陈,不过他好像并不知道陈老莲的名字。
 
陈老莲也画梅花,可是画法和乡先辈王冕不是一路。他画的是工笔,古拙瘦劲,完全洗净了没骨画法的酣熟,和他笔下的人物、山石一样,都带有浓重的图案意味。
 
无论是牺厢记》里的双文,还是《娇红记》里的娇娘,都美艳、典重,古朴类唐画。
 
人物衣饰或花木山石衬景,落笔都极尽繁褥,但笔墨又非常简净,甚至是吝啬,屏除了一切多余的点染。这种风格在老莲的时代是一种创新,在以后则形成了一种流派。他的画风早在十九岁为来风季作绣像《楚辞》时就已经形成了,这一画稿一直到二十二年后才刻成。其中《屈子行吟》一图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典型的屈原遗像,一个清瘦的古衣冠人物,有着说不出的忧思迟缓地在泽畔“行吟”,这只能是“三闾大夫”。
 
书前有老莲手书上板的一篇序文,一直是我爱读的文字,序的上半是:“丙辰,洪绶与来风季学骚于榕石居。高梧寒水,积雪霜风,拟李长吉体为长短歌行,烧灯相咏,风季辄取琴作激楚声。每相视,四目莹莹然,耳畔有寥天孤鹤之感。便戏为此图,两日便就。呜呼!时洪绶年十九,风季未四十,以为文章事业,前途于迈。岂知风季羁魂未招,洪绶破壁夜泣,天不可问,对此宁能作顾陆画师之赏哉!”
 
读了这序文,使我们仿佛看见了画家自己,连同他的举止、神态和心境。写这篇序文时,洪绶四十一岁,看样子已经在饱经人世忧患之后进入了他的晚年。在晚明那个时代里,一个艺术家走的是怎样的道路,在这里反映得十分清晰。
 
他画《九歌》里的《国殇》,只画了一个手执弓刀、满怀激楚的寂寞的老兵,在他面前有一把丢弃了的斧,这是战友的遗物。寥寥数笔,就写尽了古战场的凄寂景色,抵得上一篇《吊古战场文》。
 
提起陈章侯,总是有着说不出的怀念与敬重。他是第一个为《楚辞》作插图的画家,稍后才是萧云从。晚明画家对楚骚的非凡兴趣,这事实本身就是值得思索的。
 
陈老莲的画本由晚明刻工高手制成图像,成为那个时代最好的木刻。
 
这些印本都已流传稀少了,得到郑西谛的介绍,才先后复印行世。我最早见到的就是这些复印本,因此对老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见到他的书画真迹,还是后来的事。论影响,他的木刻插图恐怕更大于绘画。这次到诸暨,可以说多半是为老莲而来的。能到他出生的故里来看看,即使没有看到什么值得驻足流连的遗迹,也觉得满意了。
 
 
到五泄去的那天,很早就起身,七时车子就开动了。原因是半路上有一个草塔镇,今天有集,晚了怕车子开不过去。
 
天阴阴的,看样子今天有雨。下雨也有集么?
 
车子逐渐减速,很远就看到了集镇,也听到了喧嚣的市声。本来就不宽绰的街被摊子塞满了,摊上都张着塑料布,有的只是马虎地盖着,既挡不住大雨,也遮不住飘进来的雨脚,摊子上面撑着支架,挂满了时新款式五颜六色的服装,卡叽夹克衫,女式的衬衫和牛仔裤,还有各式各样的日用百货,从收录机到打火机气罐,无所不有。照管摊子的多半是年轻的农家妇女,嘻笑忙碌地接待顾客。七点刚过就已经有那许多主顾光临了,他们大半推着脚踏车,簇拥着仔细别览摊上的货物。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几辆板车,车上装着新做成的家具,大橱、短柜,一式本色,不加漆水。我们的车子就跟在板车后面,好不容易穿过了草塔镇。
 
这个集有很长久的历史了,一年就这么三天,风雨不歇。昨天在小天竺就遇上了成群结队的农村妇女,都上了点年纪,穿得齐齐整整,鬓上插着红花,坐满了茶厅,桌上摆着香烛、食品,在那里品茶。打听下来,才知道她们都是赶着观音生日来上香的。为什么观音的生日正巧是春天呢?这个有来历的古老集市为什么年年安排在这几天呢?
 
这里有一个水库。
 
我们从大坝底下往上走,爬了好久才到了坝顶。我们要在这里等到五泄去的渡船。渡船有好几只,都停在坝底的角落里,一只大的,三四只小的。也许时间还早,而且总共也只有我们几个游客,司机还不知躲在哪里,我们就站在坝顶着眼前的风景。天阴阴的,时或飘下点雨花,眼前是一片绿。两岸夹山是绿的,水也是绿的。
 
放眼望去,前面不远处,水路就给迎面而来的山峦切断了。湖水里有山崖的倒影,很清晰地分出好几个层次,浅绿、蟹壳青、墨绿,再仔细看,整个的湖水都是墨绿的。这地方很像桐庐的七里泷,只是布局较小一点,比三峡自然更小。不过风格是相近的,都那么曲折、幽深、森严而肃穆。在我们的祖国,凡是有水库的地方,都能看到这种奇丽的景致。
 
我们坐了一只小艇,向似乎没有路的山崖水角处驶去,两岸夹山渐向后退,眼前展开的是两排看不到头的碧绿屏障。再过一个月光景,这里将是满山的映山红。
 
远处水边出现了一个小白点,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路转峰回,眼前又是一番景色,水面更加开阔。一路上每个山峰好像都有一个名字,简直来不及听也来不及记,看看有点像,可是到底又不大像,大概这就是“似与不似之间”的意思。
 
听说不久前一座峰头飞来了一只鹤,常在那里踱步。有人看见了:“鹤正站在那里剔翎呢!”我尽力望去,到底没有能看见,也许山头的绿色太沉也太厚了。
 
远处临岸的水色简直就是黑的。没有人说话,留下的是一片静寂的天地。船尾的马达响声,并不曾打破反而更增添了静寂。这时,猛地两三只水鸟从近岸水面上箭也似地掠过,在十来丈外的地方停下,在水面留下了长长的水纹。水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大概是凫吧?颜色是深褐色的,不容易分辨,细看才知道栖息着一群,也许是听见艇子的马达声受了惊吧。不一会,就又有几只掠过去了。等我们的小艇靠岸时,这一群都已经转移了。
 
转过山角就能遥遥望见山麓的一片白色屋宇。看样子应该是一座丛林,但又不大像。看看不远,可是也走了好半日,这就是改成林场了的五泄禅寺。
 
这是一座古寺,志书上说是唐代元和年间灵默禅师始建。不过大殿和山门都早没有了,门外溪边还残留着一些残断的石梁、石础,是当日山门的旧址。几株古树槎桠地分布在一片荒秽的蔓草中间。进门处壁上嵌着一方石额,上面刻着陈洪绶手书的“三摩地”三个大字,是光绪中重镌的,但无疑是老莲的真迹。陈章侯少年时曾读书于浣纱溪上白阳山麓的西竺庵,曾题“三摩地”于主人赵氏之室,见县志。
 
那么,这里的石额应该是从西竺庵抚刻而来的了。
 
进门后是一座小院,铺地方砖,杂植花木。一株玉兰正在盛放,花白如雪,缀满枝头,地上则是一片落英。这座禅房静室,可能是古寺仅存的遗迹了。屋内有一块刘石庵写的旧匾,“双龙漱室”四个大字。据说十年动乱中这块匾已经被打落在地,几年以后才从柴房中找出,幸而没有烧掉,不过已经缺了一只角,经过修补重新挂在这里的。这块匾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名物,但在五十二年前郁达夫写下的《杭江小历纪程》里已经提到,应该算得上是见于著录的旧迹了。
 
在林场新建的一排房子里小坐,吃茶。
 
五泄就是五个瀑布。五泄在浙江的许多著名风景区中虽然算不上最大、最著名的,但在很古的时候起就已受到注意。生活在六世纪初期的
 
郦道元在他的名著《水经注》里就已加以详细的著录了:“江水之导源乌伤县,又东经诸暨县,与泄溪合。溪广数丈,中道有两高山夹溪,造云壁立,凡有三泄。泄悬三十余丈,广十丈。中二泄不可得至,登山远望,乃得见之。下泄悬百余丈,水势高急,声震水外。上泄悬二百余丈,望若云垂。此是瀑布,土人号为泄也。”(王国维《水经注校》卷四十)
 
可见在郦道元时,人们还只知道有三泄,后来在《舆地志》里,才出现了五泄溪的名字:“五泄溪,在诸暨县西五十里。山峻而有五级,故以为名。下泄垂三十丈,广十丈。中三泄不可逾度,登他山望始见之。上泄垂百余丈,声如雷霆。”
 
离开五泄寺,右折,沿山脚走去。没有好久,就能隐隐听见闷雷似的吼声。一路上林木丛竹,漫山遍野,像张着一堂绝大绿色的舞台幕布,使人略略焦急,猜不透到底掩盖着怎样的奇妙光影。路转峰回,跨过又一条转折的山凹小径,这时大幕一下子拉开了,终于看到了第五泄。
 
重叠的山岩,磷峋的石壁,上面生着灌木的短丛,像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唇上的短须,口角张处,一条雪白的水柱悬空而下,喷珠溅玉,是大口吞下一口酒的余沥吧。瀑布落在一片水潭里,变成了一道溪流,中间有一串排列整齐的大青石块,从上面可以走到对岸。那里有一道崭新的金属围栏,婉蜒着穿山而去,看不到尽头。
 
满山的绿,雨后空气里孕含着太多的水分,这地方就像一块绿色的大海绵,随便碰一下就能溅出水来。
 
围了栏杆的小路是沿着山壁开出来的,走起来并不费力。不能不感到我们今天的好运气,从郦道元起,就少有人能完整地看到五泄,尤其是第四泄。他们只能站在另外的山头上遥望。我们缓缓地登山,每一步转折,都能看到崭新的光景,山石、树木、野花,随宜布置,处处都是美的,好像落入了奇妙的万花筒里。
 
我们走得很慢。走到山腰时看见山脚闪出了一面红旗,是一支小学生春游的队伍,孩子们嬉笑着爬上来,他们哪里是爬,简直是在跑,一霎眼就到了眼前。我们停下来让他们过去,一片喧声过后,又一下子都不见了。
 
终于爬上了东龙潭顶,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第四泄。涧水被束缚在仄仄的石槽中间,水花溅起,如雾如烟,在迎面而来的石壁上撞击,溅落,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它是真的被激怒了。
 
第三泄和二泄其实只在一转折之间。水面铺开了,一个大的转折以后,在一片石洞上曲折泄下,形成了散落的态势,飞舞、捱挤、追逐,组成了一片喧笑,快乐地奔泻而下了。
 
山角一座竹楼的基脚已经树起,旁边是工人的工棚。这地方选得好,正是喝茶观瀑的好地方。五泄已经存在了多少万万年了,“逝者如斯夫”,从不停歇地流着流着,经过了多少曲折、束缚、弛放、磨练,最后汇成了水库,给人们带来了光和热。坐在水阁上观瀑,是可以想得很多很多的。
 
还要爬好久呢?在就要到达顶峰之前,还是不能不闪过这样的念头。
 
一泄到了,这是一条注入深潭的瀑布,从容,轻缓,显示了涧水入山以前的好性情。就在水流下注的地方,有两个水潭,是所谓大小脚桶潭。
 
水深得很,应该就是长年累月的激流凿出来的吧。
 
又经过一段泥泞的山路,才是刘龙坪,这是万山背后一块小小的平地。我们走进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吃茶。屋前有两棵树,遥望是一片寂静的山凹,听见了鸟声。
 
这座房子的原址是刘龙庙。刘龙子是个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是个吞了俪龙珠后化龙飞去的仙人,不过每年清明都要回来给母亲扫墓,来时必带来满天风雨。坐在小屋里吸着淡淡的山茶,听着这样荒唐而美丽的故事,不觉坐了许久。
 
从山背下山,满眼竹林,路边时时可见爆出的新笋,偶然可以从林木空隙处遥望远山,觉得这实在可以算得是一座伟大的盆景。又遥遥看到了郦道元所说的“登山远望,乃得见之”的“不可得至”的二泄,不能不佩服古地理学家认真踏勘然后下笔的求实精神。
 
回到五泄禅院午饭,饱吃了极鲜嫩的新笋和豆皮,喝了两瓶西施啤酒以后就又去游西龙潭。东、西龙潭之间夹着的就是那座峻削的山脊,山那面是五级悬崖飞瀑,这面则是曲折幽深的溪涧。山路依崖开辟,曲曲折折,路上有无数石板桥,随时可以过渡踏上对面的山沿小径。悬崖上有时可以看到怪柏中间盛放的白色山桃,还有南方少见的榆木林,挺拔的树干上下错杂散布在一片山坡上。涧底淙淙的水声并不喧闹,有时还是只能听到水声的伏流。迎面而来的处处峰峦,奇削、幽峭,几乎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在五泄寺里曾看到过一块新雕的徐渭“七十二峰深处”小小石碣,说的就是这一路上奇幻无尽的峰峦。这地方的格局有点像杭州的九溪,但曲折幽深的气势却要好得远,夹山的逼窄更增添了几许森肃。我们没有走到一线天,看见燕尾瀑就折回了。从主人的介绍中可以想见,那应该是和四川的剑门有些相近的地方,虽然五泄更突出的是江南山水的秀特而非蜀山蜀水的雄奇。
 
我们提前赶到了渡口,小艇刚在靠岸下客,驾驶员拿拖把冲洗完座垫就跑开了,大概是等候随后赶来的游客。这时天上的细雨密起来了,张了伞坐在舱里,就这样一直等到艇子向一片迷蒙的雨网中驶去。湖面上笼罩着一片冷雾,山峦的色调变得更暗,好像画家的墨笔在水孟里狠狠地蘸了一下就大胆地抹过去,很快变成了一片氤氲。
 
张了伞也遮不住横飘过来的雨脚,有点狼狈,可是我喜欢这雨,不怕它打湿了衣衫。这时,又有几只被惊起的水凫从面前划过,像箭似的一下子就钻人迷蒙的雨障里去了。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一日
 
富春
 
长久以来就怀着到富春江上去看看的愿望,只是到了今年的春季,才得匆匆去走了一转。现在要动手写一点记游的文字,却又已是秋天了。
 
我的一直念念不忘于富春,不只因为这条江水有着那样一个非凡美丽的名字,仿佛一提起就会梦见在烟峦云树中隐约出现的一位仪态万方、丰神绝世的美人,也还另有别的原因在。那就是很久以前从《六朝文絮》上读到梁代吴均的《与宋元思书》。吴均的那封信只有短短的一百多字,可确是把富春江上的风光写尽了,这与郦道元的写景文同是出现于六朝时期的名篇。《水经注》写了三峡,吴均写了富春,此外就又有元代著名画家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卷。这个仿佛画家坐了小船在江上旅行时拍下的奇异的长镜头画卷,也实在是一件不平凡的作品。最后就是郁达夫的散文《钓台的春昼》。他着意写了桐庐的桐君山和严子陵的钓台,却已不是单纯写景的文字了。此外自然也还接触过有关富春难以数尽的诗文,但曾留下印象来的却没有了。
 
今年春天多雨,在杭州躲了两天才好不容易盼来了春晴。一清早就赶到九溪,搭上到富阳去的班车。开始时还傍着钱塘江走,没好久,就一头钻进了山窝。公路两侧是一片片三麦还不曾收起的田垄。多雨加上春寒,不只推迟了季节,对早稻也会有影响的。不过太阳出来以后,很快又感到有些潮热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车子就到了富阳。这是一个热闹的小城。走出车站,就能看到并排的两条长街入口,沿江的一条就是春江路了,郁达夫的故居就在这条路上。提了旅行包沿街一直走下去,真是好长的一条街,快走到尽头时已经可以看到开阔的江面和挺立在面前的鹤山。
 
这里出现了一片新建成的楼房,有些还是四五层的建筑,是招待所、办公楼和宿舍,好像完工还没有好久。找来找去也没有看到达夫故居的门牌,原来这已被围在高楼后面的一条深巷里。叩了许久门环也没有人出来应门,于是只能站在围墙外面瞻仰了诗人的旧屋。这是一座两层的旧式楼房,在墙外可以看见那也许就叫做松筠别墅的楼厅,黑漆的一排明窗大约还是老样子,不过推窗南望,现在已经看不到什么江帆、山影,而只是一排新楼。
 
在鹤山下面兜了一个大圈子,又从正街上走回来。这里充满了江南小县的一切可爱的事物,时兴的百货、古旧的药店、从农民肩上送出了一片叽喳的鸡笼、照相馆橱窗里的时装少女……在街的正中有一家春江饭店,里面同样挤满了就餐的人群。
 
饭桌上摆满了白地蓝花的大瓷碗,里面盛着一种粉红色的液体,人们大口喝着这种介于汽水与啤酒之间的饮料。我希望能在这里吃到著名的鲥鱼,却不曾如愿,只吃了据说是鲤鱼的炒鱼片,不过似乎又不大像。
 
下午一时,我又坐在去桐庐的班车里了。这一次,是毫不夸饰地钻进了山国。
 
公路就是劈山过后修成的,在峰峦涧谷中间穿行,处处都是危险的转折、回旋。
 
山上种满了松树,还开了不少茶园。那些山顶的幼松,就像少女额间的短发似的。
 
一路上看到不少新建的小型制茶厂、水泥厂和碎石厂,给这几乎是终古没有人迹的深山平添了不少生趣。碎石厂发出的是一种单调、寂寞的声音,不过却是一种跳跃着活力的音响。在这里,人们会比较容易理解“靠山吃山”具有怎样一种含义。
 
一时五十分,车到新登。这里本来是新登县,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大镇。五分钟以后就到了一个叫做窄溪的地方,公路陡然从山边崖角穿出去,一下子就看见了大江。公路很窄,下面就是悬崖,山壁上还有修路、开石方的工人。有的崖壁上渗出水来,砂石被染得深红;有时还可以看到崖间凌空悬着的大石块,只有很小一部分和崖壁联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崩裂下坠,石块大得恰好能把公路封锁起来。
 
富春江就在脚下向前境蜒伸展,隔岸的青山这时也开始挺拔、密集起来。崖边、路角不时点缀着一两株葱郁的古树,在春天的阳光下像一把把张开的绿色的伞。
 
江里有航班的轮船,更多的则是木船,这里的航运也是繁忙的。
 
不久,就看见前面有一座大桥。对岸桥侧有一片工厂区,过桥就是桐庐了。
 
这是一个依山滨水的城市。古老的桐庐旧城从清末起就已经是个荒凉破败的地方,它现在似乎只剩下了一条沿江的街,一条经过新建、显得繁荣热闹的长街。从著名的桐君山开始,经过这街,一直可以通往新建的坐落在山腰的新区,县级的领导机关和其他一些单位都在这里。建筑几乎都是新的,环境是优美的。县委机关就在过去是唐代始建的圆通寺的原址。这里四周有不少参天的古树,从那树木分布的格局,很容易看出这里本来是一座寺院。左近的招待所也是在一座山脊上,推窗外望,迎面就是一片山峦,恰如一座翠绿的屏风。这是一个迷人的所在。宋代的范仲淹的一句诗“潇洒桐庐郡”,说得实在不错。范仲淹当年一口气写了六首诗,每首开头都用了这一句,可见他确是认为抓住了这个小城的气氛的。
 
在长街上的一家桐江饭店里吃面。这里比富阳的春江饭店还要差一些。墙上挂着一块黑板菜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写着“完”字的小白纸片,好像也已经贴了很久了。看来小城里的居民似乎对吃喝并无太大的兴趣。后来发现斜对门有一家卖小笼包子和云吞的店却是生意兴隆的,价钱也并不便宜,和上海差不多。
 
在长街上倘佯,一直走到富春江和桐溪汇合的渡口时,已经临近黄昏。隔水遥望,临江耸立的桐君山,这时只是一片暗黑的浓绿,在山巅是一座小巧的白塔。穿过小巷走下了江边,暮霭已经逐渐收拢,宽阔的江面上罩着一层水雾,真有一片烟波浩渺的气势。极目望去,桐江上游被两岸的山峰锁住,一片迷蒙看不真切。这后面不知道还有几许山重水复的转折,和三峡的格局简直没有什么两样。我在这里站立了许久。从前人们在这一带旅行,交通工具只能借助江船,在这样的时分,大抵总要停舟留宿了。如果旅客是一位诗人,面对这样的江山风物,唱出“日暮客愁新”
 
这样的句子,那将是毫不奇怪的。
 
这个小城还保留着浓郁的农村气息。清晨五时,拉线广播就开始播音了,比这还要更早些的是耳畔山鸟的啁啾。推窗一望,只见满山晴翠,又一个出色的春晨。
 
县委宣传部门的负责同志来得很早,他不但热心地为我安排、盘算了到钓台去的方案,还介绍给我两位负责钓台重修和全县文物工作的同志。这是非常值得感谢的。隔天晚上,我也曾向街上的老人打听过去钓台的办法。他们告诉我,小船大约很难找到,唯一稳妥的方法是从七里泷富春山的山背翻下去,那就连钓台也在脚下了。这自然不失为一个雄伟的计划,但当我在宣传部的同志面前提出时,他打量了我一下,摇摇头微笑了,也并没有再说什么。我看他是不想打击我的积极性。
 
想在一天中间完成去钓台的游程,看来是太局促了,何况桐庐的桐君山也是不可不看的。今夜可以考虑住在富春江水电站,顺便看看大坝。
 
主人的好客和周详、细致的考虑,使我只有感谢。
 
四十八年前郁达夫仔细写过攀涉桐君山的经过,那是直到今天读起来也依旧很有趣味的。这中间,自然是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不过桐君山还是桐君山,它依旧雄踞在桐江之畔,那么挺秀、那么雄奇,半个世纪在它看来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当年郁达夫是夜访,今天我们却是晨游,当年的义渡今天也变成了机动的摆渡船。一船的乘客大约有二十来人,在船舱里人们随意把米袋、活鸡、油瓶……都放在脚下,年轻的女服务员在卖着票,每位两分。乘客里游山的大约只有我一个。天目溪也实在很窄,轮渡叫了一声后,船尾稍一摆动就到了对岸。
 
登山的石级年久失修了,攀登时只好跳来跳去,比爬没有路的山坡似乎还要吃力。山路盘曲着,在半山我们遇见了修整山路的石工,他们是从山上向下逐步整修的。再上去就能看到那残破仅存的殿宇,还有一两间禅房。前两年这里也曾是一间工厂,最近决定修复时才迁走的。这两年在不少名胜地方都曾见过工厂的痕迹,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只从运输条件上考虑,也很难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把车间放在山顶,搬上原料、运下成品看来都是非常吃力的。唯一的理由也许是,这些地方总有几间破房子,可以占了来加以利用吧?当年郁达夫看到的女墙、围墙、朱红漆的大门都不见了,我们一下子就来到了道观的心脏地区。“元始天尊”(?)和他的同僚、随从也一个都不见,只在一大片青石板铺成的地坪上看见几根残破的石桩,还有一个石栏砌起的“莲花池”。
 
值得庆幸的是满山树木并不曾遭到破坏。就在道观遗址前方,从山腰深处耸起了几株覆天蔽日的古树,我向同伴请教了它们名字——莲香树和榔树。也许这并不是学名,只是活在人们口头的名称。它们张开了一幅阔大的碧绿帘拢,从枝柯的隙缝里可以看到一片万里晴江,与昨晚所见的薄暮桐江又自不同。阳光实在太艳丽了,江面上铺着的依旧是一片薄纱,一片使眼睛发眩的晴霭。这里的山光水色,就是这样不肯轻易使人遥遥看到她的容貌。是羞涩呢还是矜持,要么就是故意的捉弄。
 
俯视那渡口时,天目溪和桐江汇合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条分明的界限。溪水是极清澈的,桐江呢,却早已不像吴均所说的“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了。
 
山顶这座残存的破庙,当然就是所谓“桐君祠”了。自然也有一点相应的神话传说和故实,不过我一点都不知道。那座七级的白塔却实在秀美得很,也不知道始建于何年,但记载中曾有“景定元年(一二六零)重修”的话,可见这至少也是一座宋塔。使我最感到喜悦的是,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布满了古树。这里有樟、桐、枫、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古树,有几百年树龄的也不只几十百株。后山还有极好的大片竹林,都是碗口粗细参天的毛竹。林木之间是够得上“荒秽”的了,落叶到处都有半尺来深,踏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人们把“席丰履厚”作为豪侈的一种标识,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里到处都有浓郁的草木香,自然也有腐烂枝叶的气味,这一切,真的都是喷人欲醉的。
 
从桐君山上下来,到了文化馆。在这里我看到一部乾隆刻的《桐庐县志》,有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严州知府、桐庐知县吴士进等序。
 
这书在此时此地,不只是善本,简直可以算得是一部宝贝。关于本地的许多名迹,这里都有详细的记载,因此在整顿、修复许多游览点时都能从中得到帮助。过去这里曾经藏着许多钓台的石刻拓片,前些年都被当作“四旧”一把火烧掉了,现在想重刻一些石刻也没有法子想。据我所知,明代曾经有人刻过一部《钓台集》,那里面收集的碑文、题记是很丰富的。
 
随便翻翻,这部乾隆志所收的资料还是颇为丰富的,顺手摘抄了一些。使我感到有趣的是有关圆通寺的一节故事:“老僧欲植万松于路,乡人虑其蔽日,诊于县。县以符洁之,僧答以诗曰:”
 
本不载松待茯苓,只图山色镇长青。老僧他日不将去,留与桐江作画屏。‘事遂已。
 
“这位老僧未必说得出植树的重要意义,也许只是图好看。不过想办点好事并不容易,反对的人是多的。我怀疑这里所说的“乡人”大概是一些地主,他们有大块的田,还动不动上衙门告状,这都不像是普通老百姓的行径。老僧的诗写得不坏,说明他没有自私的动机,只要想绿化一下环境。同时又颇为尖刻,县令和“乡人”
 
读了不免要脸红,只好拉倒了。今天县委大楼附近的许多松树,也许就是这位老和尚留下来的吧?
 
从桐庐到七里泷,长途汽车只要一个小时。在招待所里住下以后就出去看水电站的大坝。
 
开阔的桐江,到这里突然束紧了,横跨江面的坝身就像一条束腰的带子。这是一座壮观的工程,坝顶的路面可以并排行驶四部卡车,两侧有人行道。我们在坝上缓缓地走,山风忽忽地从耳边吹过,颇有寒意。
 
向上游望去,正如吴均所说:“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这不是普通的山,它给人带来的是一种强烈的萧森之感。江身狭窄,夹峰高耸,即使是晴朗的好天气,至少也要留下半江阴影,因此山色经常是墨绿的。山上生满了的“寒树”,有一种注本说这是指“耐寒常绿的树”,我看也不一定。无论是怎样的树,长在这里的山上,就非是“寒树”不可。在这里“寒树”不是特定的种名,倒是切当地写出了诗人心头的感受。江水从上游婉蜒曲折地流来,在不远的地方就已有两三叠曲折,柔软得正如美人宛转的腰肢。右侧突起的峰峦上面,矗立着几只银白的电塔,是插在高髻云髻上的玉辔吧,这是不久以前为她添置的新妆。
 
电站大坝上面有巨型的吊车、行车,从机房伸出了碗口粗细的钢缆,牵引着一排闸门上庞大的闸板,每扇钢板的表面都留下了层叠的水痕。
 
闸门内外的水位相差在二十米左右,上流的江水依旧是急速的,但已不再是“急湍甚箭,猛浪着奔”,下游则真的“波平如镜”了。大坝的尽头有一只狭长的槽,里面顺序挤满了几十只满载着木柴、山货的木船,在等待开闸放行。船家这时都在船尾烧火作饭,他们在简单的行灶里塞进短粗的木料引火。这里大概每天上下午各有一次开闸放行,可惜我们没有能看到那百船争流的动人光景。我想在这样的时刻,摇了一只小船冒着急流从船槽里逆流而上,该是多么艰难而不可思议。看来今天想用这种古老方式去游钓台的人,大概是没有了。
 
在坝上徘徊时,我又向同伴打听了著名的富春江鲥鱼的近况,得到了这样的知识。鲥鱼是从海水里向上逆流游来的,它喜欢大水、疾流,也喜欢适当的水温,每年春天都要到这里来产卵。大坝建成后,当然大大影响了鲥鱼的活动。据说曾经设计了一种巧妙的三层“之”字形的“鱼梯”,试图解决这个困难,但不知是否有效。
 
过去这里还生产一种只寸把长但体肥味美的子陵鱼,和鲥鱼一样,都是为了向严先生朝拜并为他提供垂钓方便,每年春天在七里泷汇集的。
 
不过近来也大量减少,不见了。看来,子陵先生的“威望”,目前确已降低到临近破产的程度。
 
正式出发去钓台,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离开招待所后,沿了右侧的山边公路,步行了大约半小时光景,就来到一处江边水驿。这里有三四间人家小屋,可以供旅人歇脚。狭狭的路边叠着石块垒起的围栏,杂植了各种草花,一头驯顺的黄狗在人们脚下徘徊,对每一个陌生来客都表示着欢迎。一位老年妇女从内室取出茶水来待客,我们把随身的包袱寄放了,随后登上了一只小小的航船。不是预先提出请求,它本来是不来停靠这里的码头的。同伴还搬了一大叠预制好的门窗构件下船,这些就是重修严先生祠堂的备料。
 
小船向上游进发。这里大约可以算做这条江水最为美丽的段落,一路迄通行来,在两岸高山狭谷中间前进,简直猜不透前面还将出现多少道曲折。石壁是雄峻的,有时甚至是怪异的,但一例青翠,是一片连绵不断重重叠叠的碧玉屏风。山后面还是山,真不知道它将延伸到什么地方。这里的风景不知道曾经使多少诗人为之激动,唐诗人方干说:“一瞬即七里,箭驰犹是难。墙边走岚翠,枕底失风湍。”这是说,过去在这里行船,上水下水,有风无风,是大有区别的,所以才有“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的俗谚。现在修了水坝,有了机动船,情形大不相同,但“走岚翠”的境界到今天也还依旧存在。诗人写景的手段是值得佩服的,
 
他在面对现实时是用今天手执电影录像机者同样的眼睛、头脑观察、思索的。此外写得好的还可以举出杜牧的《睦州》诗:“州在钓台边,溪山实可怜。有家皆掩映,无处不瀑援。好树鸣幽鸟,晴楼人野烟。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
 
这诗写得客观,写得淡淡的,但确也写出了这一地区的风貌、风格,同时也说出了诗人自己寂寞的无可奈何的心境。
 
船行了没有好久,同伴就在我耳畔喊道:“钓台可以看得见了,那不就是!”
 
我随着他手指处望去,看了许久,依旧辨识不出。眼前好像展开一卷黄宾虹的焦墨山水,到处是奇峰、翠蟑、古木、枝柯,一下子哪里分辨得出?又过了七八分钟,小船开始向岸边拢近时,这才真的看到了钓台。这是两座突起耸立的山峰,好似两大石笋。它其实并不是绝顶,在它背后还有着更为高峻的富春山的屏障。
 
我看见过一幅明刻的《钓台图》,刻工非常简单古朴,是嘉靖甚至更早时期的作品。在我的印象中,钓台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实在是上了很大的当。这张图把钓台画成两座孤立的石笋,背后只有一点远山,登台的路用一条凌空的曲线表示,一些山石林木也没有。这当然不是真实的钓台,只是带有导游性质的示意图。不过它也有忠实可取的所在,它画出了江水的波纹,岸边题了“严先生祠”的石坊,走上去是围墙中间的祠堂,左面是是客星亭。这些,就在今天也还有参考价值,因为这一切,除了一间即将倾倒的破屋以外,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间破屋看来并非当日祠堂的遗物。屋里有一口土灶,两只木床,是修复钓台先遣人员临时的休息之所。但那墙上还嵌了一块“嘉靖辛酉(一五六一)都御史滁上后学胡松拜识”的《过严祠书留台壁碑》。在破屋外面,还留下了几块残碑,一块是有名的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很多人都在(古文观止》里读过的,但也并非原碑,而是明代的复刻,碑面剥落,连年代和行名都看不清了;此外还有一块正统二年(一四三七)的《重建祠堂记》,碑上有一段题记倒是很有趣的:“嘉靖元年(一五二二)五月付八日,棠陵方豪秉炬登拜。时江风大作,仿佛见先生之神。”
 
这是比郁达夫还要早四百一十年的另一位“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的游客的自白。
 
除此以外,还有一块断角的正德旧碑,一块断成两半仆在地上的碑,现在我们只能看见它的背脊。据同伴说,这里本来还有很多旧碑的,但自钓台被“砸烂”以后,在十年动乱中间,这些石材都已跑到人们的门前、檐下,变为建筑材料,发挥另一种作用去了。留在这里的几块,大约因为石材较大,运输不便才得到幸免。
 
修复的工作正在开始,已经平整了一块地基,储备了一些砖块和门窗木框,准备先在这里造两间房子给工人们住宿。循路登山,新铺的石板山路平整得很好,走起来一些都不感到困难。不过只铺成了四百来级,约占全程的五分之一光景。石料是从别处运来的,铺成每块石板的工本约一元余,要算是很经济的。再上去就是破坏得非常厉害的旧路,看来总有几十年不曾修整了,几乎已经不能再算是路,想站稳都困难,山路四周塞满了杂乱的草木枝柯,我们就这样攀藤附葛地前进。半途坐下来休息时,发现山石上有石刻题记,已经风化得不可辨识。费了很大气力才认出是万历中的题名。以后再经过几度曲折,就来到一处叫做“中亭”
 
的地方。这里恰在山腰正中,前面树立着一颗石笋,左右上方就是东台和西台。我立即恍然大悟,那张明代《钓台图)所画“丫”字虚线的分叉处就指的是这里。那座石亭还基本完好,不过石柱上的刻字已被凿掉,只知道这是民国七年(一九一八)一位广东人重建的。不想再停留休息,紧接着急急地奔上了东面的子陵钓台。
 
在这悬崖百丈的高处,极目望去,江水如一个倒写的S字,深深睡在一只翠绿的锦盒里。江流回折处,大约就是鸬骘湾,却看不见水坝,那是被回峰掩却了。台侧崖边,有一株探身向下窥伺的莲香树,虽然并不怎样高大,但也有了相当的年纪。
 
桐江两侧的群峰叠蟑,严然是一架巨大厚实的绿丝绒屏风。梁代吴均称赞这里的风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不是没有根据的。它雄伟,又幽峭,更秀媚。这许多特色集中在一起,合成了一种终古如斯的静寂。
 
严子陵找到这样一处地方“垂钓”,自然有他的理由,难道他真想从这里钓起两三百丈底下江里的鱼儿么?
 
东台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只剩下几处石柱础的遗痕,说明原是石亭的所在。同伴告诉我,在十年动乱中,是附近工厂里的一些年轻人摧毁了这座亭子。他们还动用了机械工具,当石亭被辘轳拉倒后,人们哈哈大笑了。那真是“史无前例”的十年,这“史”,不能狭义地只理解作中国史,应该更确切地说是人类史。煽起那许多群众陷入疯狂,在全国范围内无孔不入地进行了大破坏,对破坏的“成果”的评价是狂笑,这一切,难道是可以想象、容易忘记的么?
 
是年轻人还是指导他们的“理论家”呢?对谢皋羽则比较宽容一些,西台的亭子还照样站在那里。自然,一些石刻、碑文都砸掉了,因为这些都是出于“封建文人”之手的东西。谢先生有着爱国志士的好名声,比起消极退隐的严先生要较为可爱一些,因而区别对待的吧?这只是我的推测,不知道可真确。
 
西台的风景似乎比东台还要好。上游是通往建德去的,视野更为开阔,正是水远山长,婉蜒无尽。漫天遍野的绿也没有尽头,只可惜在辽远的江岸侧边出现了一小块黄色,好像整块绿丝绒被剪去了一角,打上了一块黄布补钉。原来在那里新建了一个什么小工厂。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我想,只能在那里尽量多种一些树,加以补救。
 
在西台遥遥向南岸望去,就是白云村,烟村人家都历历可数。据旧记,这里就是唐方玄英归隐之处,谢皋羽的墓也葬在这里。
 
谢皋羽是文天祥帐下的咨事参军。南宋景炎二年(一二七七)别天祥于漳水循,后二年,文天祥被俘北去,至元二十年(一二八三)被杀。
 
此后每逢天祥殉国忌日,皋羽都要野祭。至元二十七年(一二九零)“哭于子陵之台”,作《西台恸哭记》,是极沉痛、洋溢着家国之感的有名文字,清黄梨洲曾为作注。皋羽选取了西台哭祭文天祥,在记事文里不敢明写文天祥的名字,连一起野祭友人的名字也不敢写,只好用“甲乙若丙”的代号。祭毕下台登舟,还为了躲避“逻舟”,“移榜中流”,他对子陵祠旁僧舍的印象是“毁垣枯瓷,如入墟墓”,这一切都可以使我们想象那是怎样一个时代。《恸哭记》说:“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倾者三,复再拜起。……有云从南来,潋吧渤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暮来归兮关水黑,化为朱鸟兮有味焉食。‘歌阈,竹石俱碎。“这是一篇煽动性极强的文字,它煽起的是七百年来中国人民的爱国激情,每逢国家民族遇到危难,人们总会记起皋羽。黄梨洲就是一个例子。
 
同伴告诉我,他曾到对岸去勘察过谢墓,原有的石人、石马都已被敲碎,墓地现在是一个大而深的潭。还曾有一座许剑亭也拆毁了。这一切当然是在“破四旧”
 
的口号声中干下的,此外还有一种流言,说皋羽墓中葬了一颗金头,还有夜明珠..发掘的结果自然是失望。谢皋羽并不是大官,也不曾被元朝捕获斩首,怎么会在遗体上镶一颗金头呢?十年浩劫中这类性质的破坏往往带有某些农村特点。
 
从钓台下山时,遇见了当地一位大队的支部书记,他正想进城谈判由生产大队承包钓台修复工程的问题,恰好在这里碰上了工程负责人,他们就坐在江边的断碑上热烈地讨论起来。钓台这块地方千百年来一直是严氏家族的私产,解放以后这种情况改变了,但又不像桐君山那样成为国家的公产,钓台分给了两个大队,是集体所有性质,因此在政策掌握上又有所不同。譬如山下的一棵批把树,树本身属于风景点,生产队有保护的责任,但每年生产的果实是归大队所有的。
 
站在江边眺望隔岸的青山,面对汤汤的江水,一面想着严子陵的故事。这时,江面上忽然出现了随波而下的什么东西,一位青年农民拾起身边的碎砖块向江中掷去,逼使它渐渐向岸边飘来,不久就能看出这是一条挺着白肚皮的死鱼。但那青年并不去捞它上来,又任它飘去了。他说,这是给上游的一家什么化工厂的废液毒死的,【名家散文阅读www.htwxw.com】吃不得。这是我偶然得到的关于富春江的鱼的使人沮丧的消息。
 
就在这天下午,我在桐庐搭上了返回杭州的江轮。这是一条新的双层中型客轮,非常舒适,坐在临窗的座上可以饱看江景。旅客很多,但并不显得拥挤,大部是短程的农村乘客。一路要停靠许多码头。只是在这一路水程中间,才能细细领会黄子久《富春山居图》的妙处,悟出这是一幅高度写实的作品。平沙远清,到处都有“白沙翠竹江村”的小景。
 
远山层叠如带,近处的山色是浓绿,远山是蟹青,更远些就变得更淡,简直只是一抹淡墨而已。江中有时也出现狭长的浅滩,上面有成行的幼树,在黄子久笔下,这只是秃笔一抹,但神似极了。除了航班船、运输船,江上还有挖泥船在作业。一路上还看到很多碎石厂,全都在岸侧的山脚放炮炸山取石,就近粉碎,并在不远的临时码头上装船。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在经济上带来多大的好处,显而易见的是几百里沿江的翠绿屏风被无情地破坏了,到处是七零八落的土黄、储红的豁口,和尚穿的百袖衣怕也没有如此的破烂、芜杂。这是此次江行使人感到不舒服的又一现象。
 
默默地坐在船上,还是忘不掉钓台和听到的关于钓台重修的一些计划和设想。
 
我想,重修后的钓台,理所当然地应该保留旧有的素朴、古拙面貌,宁可简单些而不必追求不谐合的华朊。在东台上,最理想的也还是出现一座倪、黄笔下造型的石亭。无论苏州或杭州园林中的楼阁亭台都不必去刻意仿效,弄不好是会弄巧成拙的。我坦率地说出过自己的这些意见。
 
此外就还有关于严子陵的评价,这可是个复杂得多而且带有一定普遍性的问题,在我们的国家里,这样的历史人物是很多的,有关的遗迹也不少。在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发展旅游事业的工作中,会经常遇见诸如此类的问题,历史学家理应负责地及时加以解答。
 
长久以来,人们对严子陵有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很久以前已经搜集编成厚厚两大本《钓台集》,其实没有收入的意见还很多。大体说来,人们对他总是称赞的多,不过出发点并不一致。严子陵是东汉光武帝小时候的同学,光武帝在和群雄角逐中间,他可能也曾参预过谋划,出过力,不过史传里没有说。后来光武帝即位,他却不肯作官,宁肯到富春山中去钓鱼过活。他的这种行径在封建社会里是有些特别的,他的几桩故事也一直被当作佳话来传说。严子陵被光武帝请到京师来以后,也是当年的旧友、此刻作了司徒的侯霸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自己却推事忙不来探望。
 
子陵对来人问道:“君房(侯霸字)素痴,今为三公,宁小差否?”
 
“位已鼎足,不痴也。”来人回答说。子陵就问他带了什么话来,来人照说了,又求写回信,子陵就箕踞在床上口授回书。来人嫌短,请再添两句,子陵的回答是“买菜乎?求益也”。
 
这故事见于皇甫温写的《子陵传略》中,范蔚宗的《后汉书》里就没有,所记非常生动,很可以看出严子陵作风的一斑。“萝卜白菜”这样的话头,最早见于旧书中的可能也就是这一条。他说话不但清厉而且尖刻,可见后来光武帝拉他同榻而眠,他竟将大腿压在皇帝身上的传说不是不可能的。他对皇帝说话也同样不客气,光武帝问他:“你看我比过去有点进步么?”子陵的回答是“比过去多少好一点”。
 
这都说明,他不是封建社会里常见的那种隐逸,和悲叹“不才明主弃”的人物完全不同。
 
至于严子陵为什么终于不肯留在光武帝身边作大官,许多论者都以通常的隐逸心理来解释,那恐怕是不大说得通的。黄山谷诗:“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三公。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稍稍透露了一点消息。张岱在《史阑》里就说得更为清楚:“光武,中兴令主也,而废郭后及太子疆,颇为后世口实。国朝方正学题《严陵图》有云:”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可知矣。羊裘老子早见几,故向桐江钓秋水。‘宛转二十八字,可谓发千古之隐矣。“这可能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一种分析。方孝孺是明初人,他曾亲见洪武一朝许多残酷的政治迫害事件,他的能够看出或猜到严子陵的心事,不是偶然的。
 
隐逸,也有种种的,那动机、作法、效果也大不相同。粗略地说,也许可以分为积极、消极两类。而人们对待隐逸的态度,也因时代、因人而异。我想,严子陵的受到重视并博得好名声,大约从东汉末开始。
 
从列于党锢的人物算起,到三国、魏、晋,嵇、阮一辈的清流,大抵都常常要记起严子陵,羡慕他也佩服他。唐代的李泌也是向他学习有得的名人。最有趣的是北宋的范仲淹,他写的那篇《严先生祠堂记》抽象地肯定了严子陵,同时也表扬了汉光武,好像他们之间毫无矛盾,密切合作演出了一出道德正剧。宋太祖是搞“杯酒释兵权”式的中央集权的,范仲淹自然明白,他在做当地的地方官,只能讲这些淡话。但他到底不是糊涂虫,他另外还有一篇《钓台》诗:“汉包六合网贤豪,一个冥鸿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
 
可见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不小心漏出真话来了。
 
严子陵是名人,钓台是名迹,这地方当然应该重修、恢复,成为一个旅游胜地。
 
至于严子陵本人,只要我们明白他其实是怎样一个人,生活在怎样的时代,也就足够了。千多年来以他为代表的隐逸起过消极作用,是无疑的,但通过人们抽象的理解,也的确产生过好的、积极的影响。那就是一向受到尊重的知识分子的正直与骨气,这正是古今一切形形色色风派人物的对立面。仅此一点,严子陵就可以有充分的理由存在下去,长久得到人民的怀念。
 
一九八零年十月一日
 
春游杂感
 
面皮来杭州前,在旅行包里放了一本张岱的《西湖梦寻》。我想,这比任何新编的西湖导游之类的书都要好。虽然书里没有五彩缤纷的图片,说到的一些风景、名胜有许多也不存在了,但这书实在并不曾过时。
 
从《咸淳临安志》开始,《武林旧事》、《梦粱录》、《西湖游览志》、《南宋杂事诗》、《西湖渔唱》、《西拎百咏》、《东城杂记》……这类书实在多得数不清,但有一个普遍的缺点,学术性色彩浓些的往往缺少趣味,另外一类又趣味不高,容易陷于无聊。一种能供普通游人阅读,既介绍历史知识,又有通达的见解,描写了山容水色,也表达了健康的美学观点,“雅人”能接受,“俗人”也能理解的书,到今天也还不曾出现。张岱的这部《梦寻》虽然已是三百年前的作品,作者的思想感情与今天的读者也已有了很大的距离,但依旧不失为一部可读的西湖游览指南。特别是书中一些近似所谓“杂文”的章节,好像至今也还保存着强大的生命力。
 
例如张岱写灵隐道上那一段九里松的山路,“苍翠夹道,藤萝冒涂,走其下者,人面皆绿”。只三四句,就活画出了使人神往的景色。这样的手段,就不是通常的游记所能有。不过我怀疑他这里只是凭想象做文章,实际恐怕并不如此。因为附录张京元的《九里松小记》就说:“九里松者,仅见一株两株,如飞龙劈空,雄古奇伟。想当年万绿参天,松风声壮于钱塘潮,今已化为乌有。”可见明末这地方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一两棵古树了。
 
张岱写九里松,是在“集庆寺”条下。这寺就在九里松道上,是宋理宗为他宠爱的阎妃兴建的功德院,“寺额皆御书,巧丽冠于诸刹。经始时,望青采研,勋旧不保,鞭答追逮,扰及鸡豚。时有人书法堂鼓云:”静慈灵隐三天竺,不及阎妃好面皮。‘理宗深恨之,大索不得“。
 
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张岱是舍不得不写入《梦寻》的。此事又曾记于《钱塘造事》,我见过一种旧钞本,“好面皮”是另外三个字,讽刺更为尖刻,可能是更真的古本,张岱不曾见到。
 
宋理宗就是纵用贾似道的那位皇帝,他干出这种事来也正在情理之中。张岱又说:“此寺至今有理宗御容两轴。六陵既掘,冬青不生,而帝之遗像竟托阎妃之面皮以存,何可轻消也。”
 
从这里又可以看出,张宗子是散文家也是杂文家,而散文与杂文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一道鸿沟,一切都要由作者所处理的题材与下笔时的感情决定。想勉强分一条不容混淆的界限,是徒劳的。
 
张岱所说的“冬青”,则是另一件故事。南宋覆亡以后,元朝的僧官杨涟真伽将南宋诸帝陵墓都发掘了。当然注意的是坟里殉葬的宝贝,皇帝的遗骨只能扔在一边。因为这与猪羊骨一样,不值钱,当时也没有废品回收站收购。可是后来有一位姓唐的“义士”却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将帝后的遗骨收集起来,另行安葬。不敢立碑,只种了些冬青树作记。
 
许多词人还为此事写了不少咏物词,支支吾吾,如果不是有人指出,读者简直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事今天想想也真有些可笑。从宋高宗算起,包括可爱的宋理宗在内,南宋的几名皇帝到底是怎样的角色,江南的老百姓是清清楚楚的。肯站出来为之收拾遗骸的到头来也只有一两位“义士”,这可真是并非偶然的一桩“佳话”。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西传,湖楼坐雨记虾爆鳝西湖边上有许多名胜,因而到处可以看到许多匾额。中国传统的榜书都是由右而左的,与今天牌匾的由左而右的不同。这里自然会产生一些矛盾,在风景区不打紧,到了城里就可能有些触目。我以为凡是新恢复的有过久远历史的老字号或类似的所在,都不妨遵照旧法。好在人民群众大抵都是熟习的,并不会发生什么误会。
 
几天来走来走去,也看到了许多新添的匾额,如叶圣陶书的“风雨亭”、杨希洛书的“放鹤亭”、沙孟海书的“素春斋”就都是老规矩,看了觉得很舒服。至于“楼外楼”和“天外天‘倒像蝙蝠似的左右逢源,怎么看都不错,更是不成问题了。
 
好像只有老字号的奎元馆是例外,三个大字彼此独立,由左而右地站在门前。
 
奎元馆是历史很久的有名面馆。过去每到杭州,总要到这里来吃一碗面,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在我看来,奎元馆吃面,其重要性殊不下于游“西湖十景”。一天从九溪回来,已经下午一时左右了。赶到这里,发现仍在营业,并未“午间休息”
 
,真是高兴得很。美中不足的是几种有名的传统汤面都没有了,我想这只能怪自己迟到,这次只吃到了也是有名的“片儿川”,这是用笋炒肉片做浇头的面。不,我这样说并不确切,说浇头其实是错的。传统的方法是用锅子烧起了肉片和笋,再加面一起添汤煮成。不过我这样说似乎又是不错的。因为这次吃到的“片儿川”好像就是光面上加了预先制成的笋炒肉片的浇头。顾客是多的,即使到了一点半钟也还是座无虚席,如果每碗面都用传统办法烧起来怎么成呢?在这里似乎也隐约地、具体而微地看出了近代大生产与手工业方式的矛盾。但我想,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吧,也应该加以解决。因为奎元馆理应有与街头面摊不同的自己的特色。
 
晚上与朋友谈天,说到吃面的经历,朋友笑着说,奎元馆楼上新辟了楼厅,在那里是可以吃到种种花色面的,如“虾爆鳝”。这就使我又一次认识到调查研究的重要,而“入境问俗”也确是古人的经验总结。
 
于是第二次下了决心一定要吃到著名的花式面。这一次也还是迟到,但心里有了底,毫不心慌。在入门处看到一位正在进餐的老师傅,向他打听有没有虾爆鳝?他微笑着用手向楼上一指,我高兴地想朋友的话到底是确实的。
 
楼上放了许多圆台面,有许多人在进餐,但没有谁吃面。走到账台边一问,坐在后面的一位女同志答道,虾爆鳝面有,不过是供应外宾的,每碗二元八角。我想既是花式面,贵一些也是当然的,开了票坐在桌旁等候了。这时发觉半天没有喝水,干渴起来,于是踱到一个放着许多玻璃瓶子的锁起的橱子前张望。那里放着伏特加、茅台、崂山矿泉水……
 
我想这一定又是供应外宾的,我也都不想吃,最后发现下面一排放着几瓶橘子水,就向服务员打听,能否卖一瓶给我。她用手一指:“到账台去开票。
 
坐在账台后面的女同志看了我一眼:“是谁让你来开票的?”我就用手一指那位忙着上菜的女服务员。“橘子水是上海来的,外宾价格,五角一瓶。”我没有多说什么,付了钱拿了收据又走回桌边坐下了。
 
那位要我去开票的女服务员从身边走过,我把开来的橘于水票交给她,她头也不回:“自己去拿。”我想,柜子上了锁,自己拿得到么?
 
急中生智,就问:“难道外宾也要自己动手去拿橘子水么?”这一问果然有效,橘子水来了,还有一只杯子。
 
没过多久,虾爆鳝面来了。虾是新鲜的,鳝背有筷子粗,不过与笋炒肉片一样,也是冷的,是浇头。
 
一碗面吃得很饱,走在马路上,到店里去买了一包香烟。想同时买一包火柴,回答却是没有。这是一位面孔圆圆、满脸是笑的女孩子,她看我手足无措,就说:“不要紧,我带你到后面厨房里去点火。”她的好意真值得感谢,我不想麻烦她领我到厨房去,就说想到别的店里去买买看。她笑笑说:“别处也没有,火柴断档了个把月了。
 
“只卖香烟不卖火柴,怎么行呢?何况人们又不只是为了吸烟才来买火柴的?”
 
我实在有些吃惊了。
 
女孩子还是笑,她向我解释她们店里只管零售,无权决定货源的供应。她用手向右边一指,“二轻局(第二轻工业局简称)就在隔壁。”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不想小题大做。
 
“火柴盒是包给外包工做的,一千只还是几分钱,老太婆们不高兴了。”
 
我想,女孩子说的情况可能不够全面,也许还有其他别的原因,但我相信情况的“基本属实”是没有疑问的,同时对这一番访问我也感到特别满意。我早已不再是一名记者,但在我的采访经验中,像这样生动、自然、没有拘束的交谈是少有的。
 
店里有两位青年,也凑过来听我们的谈话,并主动递过他们手中的香烟给我点火,对我这个到杭州来的游客的尴尬处境极有兴趣地表示了同情。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十分温暖。
 
一九八二年五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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