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兴据说是“洞的天下”,迄今探到的山洞已在四十个以上。善卷和张公是早就无人不知的了,新近开发出来的是灵谷和慕蠡。洞中石乳磷峋,奇峰叠起,水道索回,飞瀑悬空,阔大幽深,各极其妙。匆匆游览,许多印象都已彼此重叠,事后追忆,竟无从——一细说。导游的同志更是用心指点,说出了洞中奇峰异石的不同名色,神仙佛祖,异兽奇花,也都各有一个奇幻的故事。虽然只在似与不似之间,到底目不暇接,难于省记。回来后翻读《荆溪词初集》,无意中竟发现了陈维岱(字鲁望)的一阕《满江红》,词题是《游张公洞》。词中不少白描,颇能写出洞中风貌,也不只是张公一洞如此,用来概括诸洞的共同特色也是可以的。现在就将三百年前宜兴词人描绘故乡风光的作品介绍在下面:“移此山来,是当日愚公夸父。还疑情五丁力士,凿成紫府。曲磴崎岖犹可人,悬崖逼侧真难渡。只洞中蝙蝠共飞攀,羊肠路。石窟者,形如釜。石突者,形如鼓。更左拿右攫,狰龙狞虎。仙去已无黄鹤到,人来尚忆青鸟舞。渐云迷丹灶日西斜,催归步。”
这阕词使用的是白描手法,虽然开始时运用了些想象,带有一点浪漫气息,到底还是紧紧扣住了眼前的真实。创作态度则是老实的,远不及今人的来得浮想联翩。
当我们坐了小船沿着善卷洞的水道向洞口划去时,撑船的导游就指着眼前的一方石壁说道:“站在那里的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不过他已经离休,现在是到洞里来定居了。”就曾引起人们的一阵哄笑。
到善卷洞时已是黄昏,正好是这里开展夜游的第一天。先在洞侧的餐厅内晚饭。
推窗远望,一轮圆月已经挂在天边,四周是萧森幽意的参天竹林。
在这“已凉天气未寒时”的清秋之夜,真的感到了一种醉人的静趣。这天除了我们一行几乎没有别的游人,这就给了我们以从容观赏的机会。
遗憾的是无法看到唐代的题名。弃舟出洞以后在夜色迷蒙的山径中穿行,在暗黑中看到路边一座丰碑上刻着“碧鲜庵”三个朱红大字,这就是传说中梁祝读书之处。不过善权寺的大殿和藏经阁却早已毁去了。
宜兴是江苏有名的竹乡,到处都能看到茫茫的竹海。我们下榻的地方在城外的群山丛中,有一个很好的名字——静乐山庄。住室背后和大门左右到处都是绿竹,清晨在这里散步是很有意思的,往往流连忘返,过了早饭的时间。山居幽静,夜里坐在屋里泡一杯宜兴著名的绿茶来吃,也是一种享受。在整日奔波参观游览之惊,坐下来细细地回忆一日的见闻,听听朋友介绍有关宜兴的种种故事,不知不觉就已到了夜深。
我们曾先后参观了陶都制作紫砂陶器的工厂车间和陶瓷陈列馆。说起陶器,人们总忘不了春秋时越国的范蠡,是他的别号“陶朱公”使他与宜兴的制陶业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其实从考古发掘看,宜兴陶器的产生还要早得多,可以上推到四五千年以前。看来范蠡应是第一个发现了陶器的商品价值并加以发展经营的企业家。
紫砂茶具的制作是千变万化的。可惜这次没有看到有名的供春壶和更多的明代制作,不能辨析从明到清风格的衍变。陶器和家具一样,明代制品的主要特征是古朴、单纯、典雅,逐渐流于繁褥华丽正是发展的必然趋势。不过古朴并不板滞,造型的特征、线条的变化,处处都凝聚着匠师的心血,是奠定紫砂艺术的基础,是不可忽视也无从替代的。清代中最著名的曼生(陈鸿寿)壶也没有能够见到,更是可惜。这是诗人文士参加艺术制作的特例,给紫砂制品的风格发展以很大影响。在清中叶的极盛时期,宜兴的有名匠师不但在当地制陶,还被聘请到不少地方去从事创作。吴骞在《桃溪客语》里记:“国朝宜兴陈远工制沙壶,形制款识,无不精妙。予目中所见及家旧蓄者数器,意谓即供春少山无以远过也。远字鸣远,号鹤峰,或称壶隐,挟其技以游四方。名人胜流竞相延结,海宁则杨晚研、曹廉让诸公尤所契赏,故至今遗器独多。海盐则涉园张氏假馆亦最久。”
吴骞又说:“陈子畦、徐次京、孟臣、郑宁侯并沙壶名手,第不详何代人。或云子畦即远父。”
这些工艺美术家的名字,如不见旧记,今天我们几乎都不知道了。
他们的作品也许在博物馆里还可以找到一二吧。就连曼生壶,人们也只记得在宜兴做过地方官的诗人画家陈鸿寿。他又是著名的篆刻家,西冷八家之一,这恐怕与他的参与设计、题词刻铭有重要的关系。但实际进行制作的匠师呢?没有人能说得出。
这就使人觉得,今天在陈列馆里为有成就的当代工艺师设立档案专柜,使参观者知道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的辛勤业绩,感谢他们给人民创造了美,实在是太好了。
一天下午我们来到周处的祠堂。这在一条曲巷中间,新近经过整修,但也只有一座空落落的享殿。殿后原来周处墓的原址,已经造起了一座楼房。殿前有明嘉靖四十五年(一五六六)立的《重建周孝侯庙记》,殿中壁上铃有唐元和六年(八—一)、元至元再元四年(一三三八)和明正德中几通旧碑,据传是周处所写的“云龙风虎”四个大字也还无恙。
周处是宜兴历史上有代表性的名人,射虎、斩蛟都是他为地方上做的好事,但人们看重的还是他本人最后的改恶从善,不再以恶少的姿态出现,也不再给地方上增添麻烦。《除三害》至今还是戏曲舞台上的保留节目,反映的正是对人的因素的重视远过于自然灾害之上,不能说不是一种朴素而健康的思想。周处斩蛟的长桥已经没有了,不过按照王百谷的意见,这桥实在是应在西氿当中的。
离开周孝侯祠就去太平天国辅王杨辅清的府第去参观。这里还保存着十来幅壁画,是颇有水平的山水画,较他处所见更为工致。不过画中却是有人物的,据说这是因为太平天国后期,已突破了前期禁令的束缚的缘故。府址现在已改成地方史的陈列馆。从几帧照片上得知,当地还保留了明代建筑徐博的白虎堂和卢象升的旧宅,可惜没有机会去一看。
最后在院子里却看到了重一百三十六斤的卢象升的练功刀,铁锈斑斓,通体作古铜色。清江杨延鳞有《悲巨鹿》诗,小序说:“崇须十有一年十二月,卢大司马以阳和朔西之师,遇回贾庄。己亥,域获殊众,生擒酋首一人。
明曰庚子,口数万尾至。日中,司马死之。”说的就是象升的结末,他是极为悲壮地战死的,死时还不到四十岁。至今宜兴人还以有卢象升这样的乡贤而引为骄傲。
但几乎是同一时代,宜兴还出了一个有名的周延儒,他的遗迹不知道还有无遗留。
纪念馆的主人说,他们是知道周延儒的,不过因为声名太坏,至今没有谁愿意提起。
想来,清代以前的宜兴地方志中,怕也是避而不谈的。我听了不禁惘然。不能保证,任何地方只有正面人物出现而绝无反面角色,作为历史,是应该作出全面的反映的。
周玉绳在晚明政局中的地位与作用是抹煞不了的,作为恶霸乡宦,在地方上他也曾有出色的表演。《霜猿集》中记他收受人家送上门的女人,记他应诏再出时“坐彩船,树大鹿,上绣‘东山再召’四字,乃赛江神,酣饮弥月,始进京”。那“画船萧鼓闹江滨”的一幕闹剧,大约就是在东西氿之间进行的。这许多史实,实在也不应该忘记。
在一个薄暮时分,我们来到了现在是东坡小学的东坡书院旧址,正碰上下课,一群小学生就在院内大池内石牛身上跳上跳下。迎面是大厅,怕已经历了百年开外的岁月了,房顶的瓦片上长满了瓦楞草,堂内正面梁上悬着“似蜀堂”、“讲堂”、“东坡买四处”三方匾额,都是同光间的旧物。以这早得多的碑碣保存在左侧的碑亭里,有明正德六年(一五—一)李东阳的《苏文忠公调堂记》、正德元年(一五零六)的《重刻蜀山草堂记》和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六)的《苏文忠公蜀山书院记》等。
蜀山原名独山,东坡当日不过只是信口说了句“此山似蜀”,人们就将它改名蜀山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人们对诗人的美好感情。三方匾额都各有故事。东坡于六十六岁渡岭北归,打算在宜兴终老。其实他只在元丰七、八年顷曾两次来此,只是短暂的停留,但却对阳羡的山水风土非常眷恋。关于买宅的故事,《苏长公外纪》记:“东坡归阳羡,时流离颠版之徐,绝禄已数年,受梁吉老十绢百丝之赃,可见非有徐者……”
又说:“建中靖国中,坡公自儋北归,卜居阳羡。阳羡士大夫犹畏而不敢与游,独士人邵民瞻从学于坡,【名家散文阅读 www.htwxw.com】坡公亦喜其人,时时相与杖策过长桥,山水为乐。邵力坡买一宅,为纲五百,坡倾囊仅能偿之……”
后来所买的田宅,还是无偿地送给了旧主人。他在贬滴流放之徐,处境的艰困,从这些纪事中也约略可见。《春情纪闻》又记:“东坡初入荆溪,有乐死之语。继而抱疾,稍革,径山老惟琳来候,坡日:“万里岭海不死,而归宿田里,有不起之忧,非命也邪?然生死亦细故耳。”
东坡终于在常州死去,没有完成归老阳羡的宿愿。可是宜兴的父老不愿意忘记他对此间山水人民眷恋的情怀,为他建了一座书院,一直存在到今天。东坡实在并不曾在这里讲学,但在书院里依旧有为他设立的讲堂。
自古以来,文学家在全国各地留下的遗迹,恐怕要以东坡为最多,在数量上怕还超过了李白。人民的这种深挚感情是很值得注意的。这是对知识分子的爱重,更是对正直的遭到残酷折磨的知识分子的同情。黄山谷在《跋子瞻和陶诗)诗中说:“子瞻滴岭南,时宰欲杀之。饱食惠州饭,细和渊明诗。”这就写出了一位在坎坷生涯中依旧保持了乐观生活态度的大诗人的精神风貌。这样,人们爱重他的作品,更爱重他的为人。抱有这样善良美好感情的人民是值得重视的。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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